鄒開蓮對談簡立峰 45歲部署第二人生的名片

每樣事物最終不都很快化為烏有？
告訴我，你打算拿這瘋狂且寶貴的人生怎麼辦？

這是美國女詩人奧立佛（Mary Oliver）的詩句。人生既瘋狂且短暫，你該怎麼好好使用它呢？

他們，選擇在職涯高峰轉場，重新組合人生順序。

去年，台灣網路產業兩位重量級人物，Google台灣前董事總經理簡立峰與Verizon Media前國際事業董事總經理鄒開蓮，不約而同，都選擇在經驗人脈最豐沛的五十五歲左右，卸下正職，也開啟更多可能。

一位是華文世界頂尖搜尋專家，更透過成立Google台灣，帶領台灣工程師接軌全世界；一位是從台灣一路征戰國際市場，讓雅虎奇摩成為台灣最大入口網站與奠定電商平台地位的女性專業經理人。

(攝影者：陳宗怡)｜放大原圖

「女性常要扮演工作與媽媽角色，更須建立network，
否則退下來最大挑戰是沒有net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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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歲後，我每年都思考要做屬於自己的事，
而不是屬於一堆人的事情。」

他們有異有同。Google台灣剛成立時，曾與雅虎奇摩上演搶才大戰；過去十五年，兩人也不曾在公開場合同台過。看似沒有交集的人生，就連個性也大不相同：一位是快思，鄒開蓮稱自己個性急，腦動，腳就要立刻跟著動；一位是慢想，簡立峰堅持想清楚才動手，他太太曾笑他連開收音機都要想好步驟再開。

Google台灣成立，簡擔任總經理

Google台灣成立，簡立峰（左）擔任總經理。(攝影者：楊文財)｜放大原圖

鄒升任雅虎亞洲區資深副總裁，執掌雅虎北亞地區，3年後擴大掌管領域

鄒開蓮（中）升任雅虎亞洲區資深副總裁，執掌雅虎北亞地區，3年後擴大掌管領域。(攝影者：楊文財)｜放大原圖

一部曲》轉念
她罹癌、壓力大到忘記呼吸……
他出現倦怠，「想找屬於自己的問題」

同樣身為外商高階經理人，他們都曾有海外工作機會，卻堅持扎根台灣，面向全球。這也讓他們付出代價：每年商務旅行超過二十次，工作夜以繼日，半夜還得遠距開會；兩人也都在五十五歲前，面臨疾病威脅。

一位是去年底剛卸任的「新鮮人」，一位是去年初、疫情間卸任的「學長」，他們如何在四十五歲以後準備轉場？本刊獨家邀請兩人對談。以下是精彩摘要：
商周問（以下簡稱問）：兩位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退出職場念頭？

鄒開蓮（以下稱鄒）：其實，工作對我來說是一輩子的事，可是一個full time job（全職），一定會有deadline（期限）。

二○一九年就跟我老闆提離開了，當時我除了管理國際業務，也做國際電商，我人在台北，有產品團隊，另一個營運團隊在美國，我二十四小時email沒有停，睜開眼就是美國的email，然後是加州、紐約，歐洲是下午，那個壓力非常高。我老闆就說你來管產品就好了，或是來美國做電商。

簡立峰（以下稱簡）：我老闆也這樣想（要簡去美國工作）。

鄒：去美國比較make sense（合理），也沒那麼累，如果我想繼續在這家公司做下去，我沒辦法在台灣，因為時差關係，這又回歸個人選擇。

去年我媽媽進了醫院急診室，沒多久我得了乳癌第一期，我知道我必須改變，因為那種壓力是你會忘掉呼吸的壓力；你的時間永遠排滿，開始沒有那麼多fun（樂趣），每件事情you have to get it done（趕緊完成），因為還有下一件事。

簡：就像陀螺一樣。

鄒：沒錯！這些都讓我有很多的反思。我跟我老闆說時候到了，我把所有的transition（交接）與succession（繼任）全都弄好了，我老闆完全接受我的提案，讓我的團隊完全按照他們的career planning（職涯計畫）走。其實，我早在一年前就跟所有團隊說我要走。

簡：不好意思，我十年前就講了，他們都不信（笑）。

離開職場不一定是句點，可能是分號

鄒：任何一個職場都會有一個句點，但我感覺這像是分號，我還是會繼續跟這家公司有關聯。

簡：我退休那天叫作驚嘆號。那一天太有趣了，剛好是Google台灣史上第一次實施在家工作，我一個人進到Google在一○一辦公室，十五年前我是一個人來，退休時候一個人退，怎麼來、怎麼走，有點淒涼，我問HR（人資）：就這樣喔？我就在家裡退休？他說那你還想怎樣（大笑）？

我沒想到會在企業裡工作這麼久，我是被我三個老闆給trigger（觸發），他們很巧的都在五十五歲退休。我那些老闆離開後都做非常酷的事情，我的CFO（財務長）退休跟他太太去環遊世界兩年，這是可以想像的；CTO（技術長）從外太空跳回地球就很難想像了。

他從離開地球接近外太空的地方穿著鋼鐵衣，跳回銅板那麼大的地球；他就是當年雇用我的人，這對我太震撼了！他們不只是out of box（跳出框框），他們是挑戰極限。

我另外一個老闆，他是做chrome browser（瀏覽器）的那個人，他退休下來沒有離開Google，可是他帶一個工程師，兩個人去抓蚊子，他說蚊子是造成人類死亡第二大原因，戰爭是第一，因為蚊子會帶病毒，例如，瘧疾與登革熱。他用AI科技去辨識公蚊與母蚊，讓公蚊從此不再交配，他昨天還聯絡我說他想幫台灣，因為台灣有登革熱。

這幾個老闆讓我覺得人生第三個階段應該好好想一想。所以，如果還有一個十五年，我要學習我老闆做什麼，讓它發生。

鄒：這也是我很期待的，我一直很期待不再是照表操課。

簡：我在Google後期做純管理工作就覺得有點無聊，腦袋好像沒在用，而且那些問題都不是我的問題，我有點累，我想去找屬於我自己的問題。

鄒：而且真有趣的事情也不會到你辦公桌上來，會到你辦公桌上的事情就是別人無法解決的事情，或是跨部門的事情。

二部曲》布局
預備下一個人生，40多歲就要開始
「退休後沒名片，要思考心理的名片」

問：兩位從什麼時候開始超前部署，準備轉場？怎麼跟團隊溝通這件事？

簡：其實我布局非常久，我正式提出離開是在Google工作滿三年的時候（編按：當年簡立峰四十五歲），那時李開復是我的老闆，我跟他說我要離開，他說你再等等，一年後他就先離開了（大笑），可是我等的那一年發生金融海嘯，我的同事需要我，否則台北辦公室就要關閉了。

之後每年我都在思考，要做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屬於一堆人的事情。我正式提出退休是四年前，我老闆飛來台灣跟我討論，之後進入交接期，花了一年時間找繼任者，調整組織結構。

十五年前我就寫給自己一封信，照著劇本走，讓Google來台灣，讓工程師可以接軌全世界，再回來對台灣產業有貢獻，那個階段任務結束了，我覺得該離開了。

鄒：我先生去年初也離開他工作很久的職場，因為公司希望他做非常前線、打仗型的工作，他說，這工作我二十年前就做過了，也累了；當他退下來的時候，我的觀察是他很享受；生活的三分之一給工作，三分之一給家庭，三分之一給教會。如果夫妻倆都還在壯年時，可以一起來定義我們未來人生，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另外，畢竟我是媽媽與太太，還是要了解我的財務規畫，我很實際的做了一個模擬，我一年期待多少（收入）？將來小孩需要什麼費用？我要知道我的投資獲利裡面，有多少可以幫助我有現金流，你知道這些東西可以發生時，就更沒有壓力。

我有很多朋友工作一路都很順利，五十多歲突然離開職場，有些可能是非志願，過去從沒想到會離開，心中只有工作；但是到了五十歲，無論你過去戰功多彪炳，現在大家都想找年輕領導者，反而覺得你太資深了。

所以要預備下一個人生時，四十多歲就要開始準備，因為四十多歲是精力最旺盛，事業最有衝勁，報酬也開始變高時；來到五十歲以後，變化會很多，包括年邁的父母，你的孩子變成青少年，你的健康開始碰到難題，這是你在四十多歲都沒想到的。

建立人際網絡，
別讓工作成唯一收入

我的第一場大病就是五十多歲，職場壓力造成的，當我得了乳癌，才知道辦公室有很多女生都得過，最年輕的只有二十七歲。所以我們要如何準備退休？首先要建立你的network（人際網絡），不要只有工作；其次要開始理財，趁你的earning power（賺錢力）正強的時候，不要讓工作成為你唯一收入；第三，要有信仰，你才能面對比過去四十幾年還多的狀況。

簡：能夠在五十五歲左右退休的人，某種程度他財務獨立了，但退休不只是relax（放鬆）．還需要一些有趣的事情去開發，就必須累積很多能力。你剛才講的network，其實，某種程度你的知識經驗是有幫助的，因為你接下來的知識經驗不需要組織給你，你過去已經累積好多經驗，可以去幫助人。

我喜歡「沒有名片的日子」這句話，我退休後真的沒有印名片，沒有名片還可以幫人，這就是一個考驗，要去思考當你提早退下來還要做有趣的事情，心理上那張名片到底是什麼？

鄒：我們兩人算是很幸運，業界多少認識我們，但我真的看到非常多優秀大企業的成功經理人，尤其是女性，他們退下來後最大的挑戰就是沒有其他network。

女性通常都要扮演工作與媽媽的角色，蠟燭兩頭燒，不像男性還有其他場合可以去建立network，所以女性更需要去維持。尤其長年在大陸工作的人，network都建立在大陸，回台灣後發現朋友圈一片空白。

三部曲》找初心
兩人過去瘋狂出差，只為留台
他的下一步：要讓台灣獨角獸誕生

問：現在兩位的時間比較彈性，有沒有內心想做的事情？如何去做排序？
鄒：我對女性領導這一塊非常有興趣，我也看到現在新創公司快速膨脹時，面臨領導問題，加上我去年接任世界展望會董事長，非營利組織非常需要數位轉型；大家都知道去年疫情關係，全世界募款都非常辛苦，我希望能透過數位來服務我們的資助人與孩子，然後empower（賦能）我們的志工與資助人，去服務應該服務的人。

簡：我現在的做法就是讓它自然發生，我只有幾個原則，不幫所有上市公司，不找老闆；我覺得台灣缺乏獨角獸，我要讓獨角獸誕生當作我退休後第一階段的事情。

問：卸下全職後，家人關係會有變化嗎？健康呢？

鄒：我的大女兒已經二十五歲，小兒子今年才十四歲。以前雖然忙，但是也不覺得跟孩子有疏遠，我們家最喜歡玩的活動就是桌遊。當然，離開職場最棒的，就是天天可以看到小孩，我可以看出孩子是開心的；我的小兒子以前放學從來不會到我書房跟我打招呼，因為他知道媽媽不在，現在他放學都會繞到書房跟我講兩句話，那是一種很甜蜜的改變。

以前工作忙時，因為時間有限，我都必須直接告訴他「我要這樣，你不能這樣」，因為沒時間討論，我都覺得自己惹人厭；現在跟他比較多軟性溝通，我女兒也開始上班，有很多話題可以聊。

和孩子溝通，學會「先閉嘴深呼吸」

簡：這是五十幾歲，沒有全職工作的好處，等到你六十多歲，小孩也沒打算講給我們聽了。以前我的個性倒是不急，特別權威是真的，不太懂得跟小孩互動，爸爸講的話就是真理，少了給孩子自由與空間，給了他們無形壓力。

現在我在學習傾聽，但是不容易，每次講話前都要先閉嘴深呼吸一下，如果小孩沒有想聽，你還是要閉嘴。但是最大差別是，學會傾聽之後，他們講話意願變高。

鄒：（先前）我用出差取代到國外工作，一年就要飛二十幾趟很可怕，我又希望週末不要離開家，所以飛美國都是三天內來回，飛了十年，光是二○一九年就飛了二十六、七次，紐約與加州兩邊跑，都要命的。

簡：我剛加入Google的前七、八年，大概一年也是飛二十幾趟，去美國也是三天，我一上飛機就睡覺，然後七十二小時都不睡覺，年輕時可以，我要退休前兩年，不過就是在美國踢到一個石頭，回台北就得蜂窩性組織炎了，而且連兩次，很可怕。

鄒：我每次到診所檢查，就是壓力指數偏高，只能讓診所用各種方式幫我調養，讓我有三十歲的體力去做今天做的事，但真的要改變的是自己，像我最近可以感覺到自己在呼吸了。以前講話完全沒有停，根本沒在呼吸，現在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自己身體，因為我忽視它很多年了。

簡：我最感恩的是我父母在我需要工作的時候，他們身體都很健康，那是不得了的事。我太太分擔絕大部分家庭的事，我小孩不小心十八歲我都忘了（大笑），幸好他們沒有忘了爸爸。

我現在訓練自己面對所有可能，包括身體的挑戰，這也是我退休後的一部分；我過去曾有三、四次去確認是否得了癌症，最後都沒有，但是經歷兩、三個禮拜等待的煎熬，心裡多少有被嚇到。這只是學習的過程，很難跟大家分享，我不知道我是否夠勇敢，但是先學著謙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