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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失智母11年,失婚、失業、不敢聯繫朋友⋯來自深淵的自白:我已經死了
- 長照已成為時代的關鍵詞,高齡長者彼此照顧的「老老照顧」、為了照護而辭職的「照護離職」、同時看顧2人的「多重照顧」等,已是許多家庭的日常。
- NHK成立「照顧殺人採訪小組」,採訪因不堪長期照護壓力而殺死親人的當事者,以及他們的親友。嘗試描繪在悲劇發生前,當事者的日常生活與處境。
- 真的被照護逼入絕境的人,絕不會表現出來。希望大家能多向周遭的照顧者打聲招呼,即使沒辦法輕易找到解方,但或許有人會因為一聲問候被拯救。
NHK特別節目《我殺了我的家人~「照顧殺人」當事者的自白~》採訪小組的成員,採訪為照護高齡者所苦、最終演變成殺害家人的當事人,追尋他們跨越那道界線的原因。本文為負責製作這檔節目的導演及記者執筆的內容。
長谷川先生照顧失智症母親已邁入第11年。在調查問卷中,他寫道:「對於沒有盡頭的狀況感到絕望,越是思考自己的將來,絕望感就越重,我也會想著和媽媽一起去死或者自殺。」
我們試著撥打他在問卷上填寫的手機號碼、表示想直接和他見面。見面時,長谷川先生穿著藍色POLO衫和棉褲,雖然五十幾歲了,但看起來很年輕。長谷川先生懇切的訴說他人生目前為止的經歷。
「我照顧老媽已經超過10年,和社會的關係也變得疏遠⋯⋯好久沒和人說話了,如果話說得不好還請見諒。」
因為長照失去妻子
在全職照護前,長谷川先生在不動產公司擔任銷售大樓的業務,雖然公司不大,但是營業部門的工作內容卻很充實。結婚後,夫妻生活也很順遂。母親則因為丈夫早逝,一個人住。
長谷川先生38歲時,開始感覺到母親的不對勁,她變得相當健忘。身為獨子的長谷川先生決定與母親同住,於是和妻子、母親開始了3人生活。
只是他忙於工作,照護全丟給妻子,但妻子也有工作要做,她的負擔變得相當沉重。母親會抓住妻子,重複相同的話語無數次,漸漸的妻子感到疲憊不堪。
「太太發出了好幾次求救訊號,但我卻視而不見。雖然說我工作很忙,但我明明就注意到了,卻置之不理。」
開始同住的2年後,妻子提出離婚。
變成長照機器人了
長谷川先生決定辭去工作,全心全意照顧媽媽,但他不是因為要照護而被辭退,也不是因為蠟燭兩頭燒才離職。他只是以很隨意的心態辭職,對此,他很後悔。
「我對於失智症完全沒有任何相關知識。如今想起來,我真的太小看失智症了,我只想說要治好我媽。」
長谷川先生當初認為,只要讓大腦活化就能治療失智症,於是他買塗鴉繪本、想教媽媽使用手機,只要是自己想得到的方法,都會嘗試。但母親持續惡化。
他和無法認知到自己罹患失智症的母親,一再起衝突。「如今想起來,我用對待小孩的方式對待媽媽,或許傷了媽媽的自尊心。」
他不清楚什麼長照保險制度,他深信這些全部都是身為長男得做的事,所以沒想過要去公所諮詢。
某天,母親從銀行領出一個月的生活費20萬日圓後,錢包就掉了。因為長谷川先生已經辭職,生活費全靠母親的年金。雖然長谷川先生最後終於找到錢包,但裡頭的現金已經全部被抽走。
問題相繼發生。
當時母親還能騎自行車,但是她會忘了騎回家,每次都是長谷川先生去找;他責備母親的次數也增加了,親子關係變得岌岌可危。
長谷川先生沒辦法跟別人商量,他就好像活在一個看不到出口的世界裡。
他也曾有能跟別人討論的機會。某天,民生委員偶然到家裡拜訪,長谷川先生已經精疲力盡,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向對方求助。
「民生委員看到我的臉,就說『抱歉打擾了』,馬上就回去了。我想,他可能覺得,這家的兒子在所以沒問題,或覺得2個人一起住所以沒問題。我想,即使內心已經到了極限,只看臉色還是不會知道的。」
如今回顧起來,那時是長照最痛苦的時期。「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一直在痛苦掙扎。我以為我能回到原來的狀態,但卻回不去。我最痛苦的時期,我什麼都做不了。」
長照末路出現轉機
但窮途末路的長照,卻因為母親腦中風倒下、被送至醫院,出現轉機。
治療醫生對於長谷川先生沒有使用長照服務感到驚訝,勸他去公所接受照護認定。母親認定的結果是「需要照護等級2」,她開始一週去日間照顧中心3次。自從開始利用長照服務後,長谷川先生的負擔減輕了,心境才慢慢有餘裕。
他也有空間思考關於生活的事,他們搬到房租便宜、位於郊外的公營住宅,這樣房租負擔就少一半。雖然仍只是勉強能生活,但也一點一滴在改善。
但他們還是沒辦法恢復像以前一樣的生活。他想過用母親去日照中心的時間,拿個照顧服務資格回來。但如果去照服學校上課,就無法在日照結束前趕回家。
他曾和照顧管理專員討論再就業的事,但感覺對方沒有想聽他說這個。「這也是當然的,他們的工作內容不包含幫我找工作。」長谷川先生說。
如今的他是扼殺自己的感情在活著。「在長照開始之前的自己,已經死了。我是這麼想的。」
在剛開始照護時,他會因為想恢復以前的生活而不斷掙扎,疲憊不堪。如今他覺悟已經回不去了,於是決定扼殺感情,什麼都不要思考。
「我變成長照機器人了。」只要這樣想的話,他就能夠接受現在的生活。
我們在咖啡店包廂的採訪長達2個半小時,長谷川先生仍滔滔不絕。我們想用電視傳達他說的話,但卻被他斬釘截鐵的拒絕了。
「我連稅都沒好好繳,這樣的人還要上電視發言實在太狂妄了。我想我同學也會看到,我也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現在悲慘的模樣。」
要回家時,他說「抱歉,我說了好久」,然後很有禮貌的低頭致意。我們還是沒辦法放棄採訪長谷川先生,於是再一次用詢問他是否能接受採訪,他的回覆非常慎重:
「昨日承蒙您特地前來。僅是您願意傾聽像我這種邊緣人的胡話,我就已經很感恩了。」
後來,我們又打了好幾次電話拜託他。最終他接受了採訪。
一度拋棄母親
我們決定將採訪時間訂在母親去日間照顧中心的空檔。直到現在,母親仍然沒有認知到自己得了失智症,所以在這樣的母親面前,沒辦法進行採訪。
長谷川先生的住屋齡有50年,他與母親住在一臥一廳一廚房的房子內,客餐廳同時也是母親的寢室,母親的床就放在客餐廳的一個角落。
「最辛苦的是沒有自由。感覺就像是手腳被鐵鍊鎖住,身處在牢獄中,真的令人難以忍受。」長谷川先生向我們講述了至今為止,他沒對任何人講過的事。
5年前,母親因腦中風倒下失去意識,長谷川先生看著眼前屈膝倒在走廊的母親,卻猶豫著要不要叫救護車。「我就是呆呆的看著。如果放著不管,老媽死了、長照結束,就能夠自由了。」
我們一開始以為,走到照顧殺人地步的人,以及沒有這樣做的人之間,一定隔著一條界線。但越深入採訪,我們就越不知道那條界線究竟在哪。
後來,我們實際的感覺是,原來沒有明確的界線。事件的當事人,也是要嘗試越過那條線後,才會意識到,原來自己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至今為止一言不發,只是盯著觀景窗的攝影師,突然出聲詢問:「你想對那些犯下照顧殺人案的人說些什麼嗎?」
長谷川先生默不作聲。10秒、20秒⋯⋯然後,他終於開口了:「我想對他們說:『啊,照護終於結束了,辛苦了。』雖然說『辛苦了』可能有些失禮,之後他們必須要贖罪,也必須坐牢什麼的,但比起那些,我想先說聲:『啊,照護結束了喔,真的結束了。』」
這是唯有經歷過種種照護辛勞的人才說得出口,來自深淵底部的話語。
與舊友重逢
《NHK特別節目》播出後的隔天,一通電話打到了NHK,來電人是長谷川先生高中時的同學。他說:「我聯絡不上長谷川先生,我一直很擔心,我想要出一份力。」
這位男同學,在長谷川先生住家附近的一間特別養護老人之家擔任院長。我們打電話給長谷川先生,他說那是他很好的朋友。更讓我們驚訝的是,長谷川先生甚至知道他的好友在特別養護老人之家擔任院長,他也曾為了尋求幫助,走到那座設施的門口。
但是,他怎麼樣都無法走進建築物中。「雖然,我一直想著,很想見他⋯⋯但怎樣⋯⋯也沒辦法。」
一直忍耐著孤獨的長谷川先生,第一次在我們面前流下淚來。隔天,雖然長谷川先生約好要跟同學見面,但他還是用簡訊道出他猶豫不決的心境。
「我很害怕自己崩潰。水門一旦開啟,多年來抑制的各種感情,感覺就會像洪水或海嘯般湧出。我自身的感情和思考總是蜷縮著,無論看見什麼、發生什麼,我都只是冷淡的應對,唯有這樣才能穩定我的照護人生。若和同學見面,我就會想從長照機器人做回普通人類吧,我很害怕。」
之後,長谷川先生和同學重逢,而且他們有事先互相配合時間,所以參加聚會的同學多達5位。聽說那次的重逢,大家都扭扭捏捏,講話也斷斷續續。為了不要讓氣氛太沉重,大家也硬是避開了長照的話題,始終都在無關緊要的話題上打轉。
儘管如此,對長谷川先生來說,光是能見上同學一面就非常滿足了。比起話語,他更高興的是大家為了赴約,有人跟公司請假,有人花好幾個小時開車前來。
與最初見到他時相比,長谷川先生有了巨大變化,他和隨便形容自己是「機器人」的時候不同了,照顧者不應該把靈魂殺死變成機器人。但願與友人的重逢,能成為長谷川先生的力量。
真的被照護逼入絕境的人,會把自己關在家裡,絕不會表現出來,因此難以向他們伸出援手。在節目中,我們以如此評語總括長谷川先生的故事:「我們社會給予照顧者的關注不足。今日仍有人持續且努力的照顧家人。」
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希望大家能打一通電話,向周圍正在從事照護工作的人打聲招呼。即使我們沒辦法輕易的找到根本的解決方法,但或許有人就因為這一聲問候而被拯救。
*本文摘自游擊文化出版《我殺了我的家人:「照顧殺人」當事者的自白》
《我殺了我的家人:「照顧殺人」當事者的自白》
作者:NHK特別採訪小組
譯者:顏雪雪
出版社:游擊文化
出版日期:2023/11/01
作者簡介
NHK特別採訪小組(NHKスペシャル取材班)
日本放送協會(NHK)紀錄片節目《NHK特別節目》(NHKスペシャル)的製播團隊之一。「照顧殺人採訪小組」(介護殺人取材班)於2015年秋天成立,小組成員與NHK全國各局處負責相關案件的記者合作,整理出2010~2015年NHK報導過的照護殺人案,直接採訪了為照護高齡者所苦、最終演變成殺害家人的當事者,追尋他們跨越那條界線的原因。
本書原型為2016年7月3日播出的NHK特別節目《我殺了我的家人~「照顧殺人」當事者的自白~》(私は家族を殺した~"介護殺人"当事者たちの告白~),並由負責製作此節目的導演及記者執筆。
責任編輯:倪旻勤
核稿編輯:陳瑋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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