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小老師怎麼跟學生談「隨機殺人事件」

這是空氣裡還都很平常的星期一，我一大早帶著還想放假的心情上班，結果，一進教室就被班上的小朋友用衣服蓋住頭，還邊喊著「來蓋老師布袋！蓋布袋！」（台語），我一點也不驚慌，那種語氣和動作我知道一定又要跟我玩什麼…果然，因為我的生日就要到了，他們策劃了一陣子，然後選擇在這一天給我驚喜…我開心的接受孩子們的嬉鬧，想著這就是他們跟我說「我愛妳」的方式！

開心的這一天到放學前，我打開手機，有一股憤怒摻著謾罵從訊息裡爆出來，我知道又有可怕的事發生了，接著就聽到了小燈泡的事，剎時我們的歡樂變得很尷尬，這麼大的悲痛，把我和孩子們也都震傷了，我們不再開心的互開玩笑，「生日快樂」的話也不說了，各自回家，我想回家抱抱我的孩子！

小燈泡走了，她的媽媽再也沒有機會抱著她，跟她說「我愛妳！」…

在腥風血雨中辨認出我們的想望

接下來的日子，我感覺得出來班上的孩子們都很希望老師能在班上談談這個話題，但我卻不知道如何開始，我自己的心情也還沒平穩⋯

但話題還是在兩天後開啟了，我想是因為孩子們有滿漲的情緒想發洩，而網路上那些死刑與廢死的討論也讓他們想挑戰一下老師。我看著那些很熟悉「高喊死刑」的論調，然後又有另一邊的孩子也喊著死刑如何無用如何助長暴力⋯原來以前討論死刑的課會在今天有一些發酵，也很高興班上不是跟著老師政治正確的一言堂。但我覺得這樣的話題還是有太多媒體的影響與難以討論的地方。而我覺得最難以忍受的，是孩子們的話題還停留在那些驚悚的畫面與不理性的臆測和怒罵。我只好先討論媒體怎麼呈現這樣的新聞事件，這樣的呈現有什麼不妥，我們會希望媒體怎麼告訴我們這件事！

孩子們覺察到自己被媒體的影響了，大家都知道這樣描述殘忍的畫面和細節不但愚蠢也助長著暴戾之氣，所以我們會聽到許多情緒性的謾罵和指控，甚至有人指責受害者的母親過於冷靜和理性，彷彿這個世界有受害者沒有跟著瘋狂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一般（這現象該列為世界奇觀了！）。

但為什麼媒體要這樣嗜血呢？孩子們的回答很直接，他們說：「因為我們愛看啊！」我笑了，發現他們除了能辨認問題，也勇於反省自己。這是阻擋媒體往怪獸發展的重要一步。如果可以，我們都期望自己能在媒體失控的時候勇於拒絕，也就是關掉或轉臺，不要放縱自己過於嗜血的部分。

最重要的是，我們怎麼從這件事找到讓我們未來更好的部分！

教育的任務

每次的殺人事件之後，校園通常都有很相似的風景，校方老師家長很緊張，恨不得把圍牆再加高一倍、監視器安裝得更密集，門禁更森嚴，整個校園都是歹徒就要靠近的氛圍，家長們也都樂於遵守，彷彿這樣自己的孩子就受到了嚴密的保護！

我和孩子們在教室裡模擬著防禦的戰況：

1. 圍牆加高：這是我和孩子們覺得最蠢的作為，加高圍牆，想爬的人並不會退縮，但這樣的圍牆卻阻斷了學校與社區的相互關照，增加了校園裡更多的死角，這樣不是讓想做壞事的人更有機可趁！

2.監視器更多更無所不在：如果是一般的小偷，也許有用，因為一時的貪念可能因為會被抓而縮手，但對一個亡命之徒，還有什麼要顧忌的呢？監視器反而讓他得到更多關注罷了…

3.加強門禁，進校園必須登記換證件進入。可是，這幾次無差別殺人事件的主嫌在犯案後並沒有逃離，北投案的主嫌甚至自己打電話報警，有名字或身分證留在警衛室真的會有影響嗎？！

4.加強防身術。這可能最實際，但也可能最無用武之地。因為孩子的力氣小，且沒有類似的經驗可以練習，於是遇到了，手忙腳亂，也可能更激怒歹徒…

哎呀，我們模擬了半天，最後我們洩氣了！其實我們都可以想像，只要面對不要命、毫無理性的歹徒，我們怎麼做其實都是徒然…然後，孩子們想起了小燈泡媽媽說的話：「希望以後都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人！」是的，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人是最重要最實際的想望…

因此，我們的討論轉到，怎麼樣可以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人？！校園是教育的地方，我們既然阻擋不了加害者進入到校園，但我們希望能不要製造加害者，或者說，我們希望不要再出現對未來毫無希望，沒有愛沒有盼望的人！

但我們都知道，每個人生都難免要面臨困境，都可能有過不去或感到絕望的時候，如果我們處於這樣的景況，我們可以怎麼幫自己或幫朋友度過呢？我很冷靜也很慎重地告訴孩子們，愛和盼望是讓人活下去的重要元素，想想看，如果這位歹徒有個等他回家的小女兒，或是等著他一起吃晚飯的家人，或是約好要一起實現夢想的朋友，他有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嗎？

而教育的任務，不正是讓我們擁有愛人和被愛的能力，實現夢想的盼望與能量？因此我們應該要求校園裡那些打壓夢想的話語和行為被辨認出來，而且學校有影響力的老師或主任校長們應該把營造美好的充滿愛的環境當作首要任務，不要再有羞辱謾罵或限制夢想可能的行為…如此，校園裡和外，都將不會再有壓迫及霸凌的舉動，所有的悲傷恐懼與絕望將能找到適當的出口！

因此，我們有個簡單結論，不要再有加害者就是我們防禦這類事件最有力量的方式！恐懼會蔓延，再生恐懼，進而壓迫希望與自由。我們期待小燈泡的死可以帶給我們更多的反省，而不是害怕。

我想起那個鄭捷曾經殺戮過的捷運列車上，有一群年輕人組成樂團在這裡演奏歌唱，看到這樣的新聞讓我充滿感動，他們期待用音樂與充滿希望的歌聲驅除血腥與恐懼的惡靈，這比起捷運站上配槍的警察更讓我有安全感。而我也期待，與這些可怕事件處於同一個時空的孩子們，也能長出這樣的智慧與能量，壯大自己也支持著其他人，共同面對傷痛也擁有反省與阻擋悲劇繼續發生的力量！

讓恐懼與傷害停止

如果我們的結論是這樣，我們應該要好好檢視校園裡現在有多少事情正在背道而馳。有老師憤怒的指責犯錯的孩子，如果不好好悔過就會像歹徒這樣！有人羞辱其他同學，功課不交以後找不到工作也會像這些歹徒一樣糟糕…甚至有一些霸凌者會說讓自己變強就能免於被欺負。殊不知這些不好的對待，正是滋養自己和對方成為加害者的沃土！如果我們能認真的辨認，並有勇氣喊停，這會是讓我們更美好的重要一步！

更進一步，我們的社會還有一種要歸類某些人成為潛力犯罪者可怕的氛圍，精神病患者是被歸類的第一群人，甚至有人提出連坐法，要求如果放任有精神病況的家人出來惹禍，應該要嚴懲。這樣的思維甚至延禍到失業者、啃老族⋯難道我們還嫌這個社會的壓迫不夠多嗎？有精神疾病的家人已經是多大的壓力，竟然還要承受這樣的責任與污名，會不會下一次就是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屬自己也生病了…

和孩子在這個討論裡的發展讓我十分欣慰，大家一致都認為，關起來、阻隔他（精神病患者）與社會的接觸是無法讓他變好的，甚至只會更糟，更可能製造他成為加害者。如果可以，我們會希望所有生病的、精神有狀況的人都能得到專業的幫助，也能獲得家人朋友的支持與接納，這樣當他又陷入絕望或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況時，他會去找家人朋友或社會資源來幫助自己，而不是去找另一個更弱勢的人來殘害！

讓全部的人都更好，我們才會更好！否則再怎麼會阻隔會閃躲都只會是讓另一個無辜的人受傷而已！

小燈泡來自一個充滿愛的家，她倒下時所滿溢的是家人對她的不捨和無盡的愛，我們聞到的不該只是血腥，而是要讓我們在痛楚中更有智慧的看到讓世界更美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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