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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山難、天人永隔⋯紀錄片《雪水消融的季節》走入山林,與永遠19歲的朋友好好告別
-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入圍作品《雪水消融的季節》,講述2017年兩位台灣登山青年在尼泊爾遇山難後,導演羅苡珊7年來的追尋之旅。
- 影片分為前後兩段:前半段聚焦於倖存者梁聖岳的訪談,後半段轉向導演親自前往事發地點的心靈之旅。
- 導演的尼泊爾之行不僅是為了完成與逝去摯友的約定,也是一種贖罪與自我療癒的過程。
《雪水消融的季節》入圍2024年第61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作者簡介:花神沒有咖啡館,1997年生,台北人,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想在轉瞬即逝的影格間留住些什麼,所以開始書寫,評論著重在劇本結構和表演分析。
《雪水消融的季節》(After the Snowmelt,2024)不是一部能用三言兩語概括的紀錄片。
2017年,兩位台灣登山青年受困於尼泊爾山區47天,其中,梁聖岳奇蹟似的活著回家,同行的劉宸君卻不幸在搜救隊抵達前3天離世。這充滿戲劇張力的事件,新聞紛紛搶著追蹤,我卻沒有相關記憶。
2年後,我親友幫劉宸君出版文集《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受到好評,並於2020年獲金典獎,我也沒被觸及。直到今年,才以紀錄片為契機瞭解到此事件。
所以,雖然紀錄片的背景是舊聞,於我而言卻是新的刺激。粗略查閱相關報導後,我先看了電影試片,再回頭找書來看;沉澱一段時間後,又再觀賞了一次電影。
或許我因為和劉宸君同屆、擁有類似的藝文愛好,剛好也曾在升大學前造訪尼泊爾、參加志工團,我對他有一份遲來的共感。越透過文字接近他的內心世界,越惋惜他熱切愛著世界的靈魂,被迫停在19歲未滿的年紀。
然而,儘管年紀輕,劉宸君已累積繁多的書寫,我一邊想著,他若擁有更多時間,該能創造出什麼樣精彩的作品;一邊望向渾渾噩噩生活的自己,覺得相形見絀。這樣的落差產生動力,我彷彿明白了,劉宸君的摯友、《雪水消融的季節》導演羅苡珊,這些年持續創作靠著什麼支撐。
《雪水消融的季節》一部用7年完成的作品
個人認為,《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加上《雪水消融的季節》,才能完整構成這個創作行動,兩者缺一不可。
但各自的目的及主角不同,書彌補了劉宸君太早離世的遺憾,令世人知悉他敏銳細膩的好文采;紀錄片則屬於羅苡珊——她曾和梁聖岳、劉宸君兩名摯友約定好在尼泊爾會合,因先前於印度獨旅時患上瘧疾,評估身體狀況後決定放棄,反而逃過死劫,卻也永遠與宸君告別。
從事件發生、誕生拍攝計劃、完成階段性成果、籌資、後製、跑國內外影展到上院線,這趟旅程走了7年,就內容及敘事口吻來檢視,紀錄片可分為前後兩半,且兩段長度大略相當。
前半段從受困事件至疫情爆發前約3年左右,中間經歷了2018年推出以聖岳為主角的階段性短片,並獲得新北市紀錄片獎(註1) ;與此同時,羅苡珊也與親友一起編纂、出版劉宸君的文集。後半則是得到補助及國際投資後,前往尼泊爾拍攝,羅苡珊本欲和梁聖岳一同返回事發山谷,成行前梁聖岳卻改變心意,羅苡珊只好帶著擴增的工作團隊前往,造成影片風格大轉彎。
註1:創作歷程資訊主要參照專訪〈抵達現場,把故事說給世界 ——專訪《雪水消融的季節》導演羅苡珊、製片陳詠雙〉,作者劉佳旻。
「ㄌ說她想死在山上,我好羨慕」
《雪水消融的季節》前半段是多零碎畫面,器材使用處處可見生澀的樸素感,且鏡頭大部分時間對準梁聖岳,卻訪談不出個所以然。我會歸咎於數種原因——拍攝者與被攝者太過熟悉,導致被攝者對訪談無法認真,或對紀錄片拍攝本身缺乏共識;拍攝者訪問技巧拿捏得不夠熟練;被攝者不是擅於利用言語表達感受及想法的類型⋯⋯。
然而,若去讀《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便會發現,劉宸君字裡行間描述的梁聖岳是十分細膩、詩意、敏銳且特別的,和羅苡珊鏡頭捕捉到的大而化之、緊閉心房的形象很不同。
或許,可理解為經歷山難後,梁聖岳從根本產生了質變。儘管仍健康的活著,卻有一部分已永遠留在山上,而那份經驗切開了梁聖岳和羅苡珊。確切來說,是切開了曾一起受困的劉宸君、梁聖岳,與外面的世界。
無奈兩人共有的經驗,如今只剩梁聖岳一人能發聲,於是難以傾訴的孤寂和「獨活」帶來的罪咎感,讓他只能以表面的坦然來掩飾,用「既然(傷痛)永遠面對不完,乾脆讓它過去」等言詞帶過。
向梁聖岳「失敗的靠近」,某種程度上讓羅苡珊更加確信她的追尋——她必須親臨山洞,以肉身體驗受困,這樣才能跨進劉宸君及梁聖岳構築出的界線。
另外,事發前她的一個小念頭也是觸發點,這念頭埋藏於片中,僅輕輕帶過,我二刷時才發現它的重要性。羅苡珊訪談和劉宸君的共同朋友,對方表示,不意外劉宸君有天會死在山上,但比預期中早了太多,並隨口提及羅苡珊曾說羨慕宸君想死在山上的想法,羅苡珊本人卻忘了。
於是,她翻出自己2016年的社群貼文,蒼白靜默的在畫面上確認「ㄌ說她想死在山上,我好羨慕」(ㄌ代稱劉)。
她曾欽羨劉宸君和梁聖岳不屈服於主流社會眼光的自由不羈,每次睽違許久的接觸,都令她拓展視野,並意識到自己的平凡及怯懦。青春之時出於不甘,脫口而出對死亡的憧憬,不免帶著天真浪漫色彩。然而當悲劇真的發生,死亡壓在肩上,才發現它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這種狀態下,我們還可輕易地說「羨慕」嗎?
所以,羅苡珊獨自的尼泊爾行,既是為了履行當初因病未成的約定,也是回到現場以靠近梁聖岳的嘗試,更是對自己年少狂妄之言的贖罪。
若電影前半蘊含「活下來的人要負責把故事說出去」的使命感,加上這層「贖罪」的解讀,便更可將後半的大轉彎詮釋為「羅苡珊為了自己而說」。
即使她或許心底明白,儘管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真正感同身受受困的體感,但她必須那麼做、必須前往事發地點,才能走出摯友離開後一直困住自己的內心的山洞。
走入摯友離去的山洞⋯一趟救贖與和解之旅
電影前半,鏡頭時不時對向羅苡珊自己,記錄她與梁聖岳的相處,登山紮營、蒐集搜救畫面、整理劉宸君遺留舊物,也包含在家做功課、做紀錄片工作,並且穿插她與劉宸君的舊照。
到電影後半,羅苡珊的臉不見了,隨著獨旅展開,鏡頭化為主觀視角,觀眾好像透過她的眼睛一同經歷這段旅程。一起搭機離開家鄉進入外國陌生的環境,搖晃的手持攝影搭配負重爬山的呼吸聲,氛圍更加沉默且凝重。
大段旅行畫面後,羅苡珊再次出現在鏡頭前,即是抵達事發洞穴時。她架設好攝影機,用長鏡頭記錄自己脫下鞋子、小心翼翼爬入不斷有潺潺流水流出的濕滑洞穴,並儀式性的將劉宸君留下的手稿、已出版的書,以及附近村民保留下的她的鞋、水壺和指北針,陳列在洞外石地上。
這顆定鏡持續到羅苡珊沒入洞穴陰影處才被剪開,接著,主觀視角又出現,我們跟隨羅苡珊細細的掃過洞穴,並隱約發現疑似劉宸君留下的手套碎片。羅苡珊透過旁白自陳她「放棄」的決定——儘管意圖體驗受困、準備了過夜裝備,處在現場一陣子後,她無法繼續待在洞裡了。
然後,畫外音傳來,搭配戲劇重演手法出現的(註2),是劉宸君在最後日子寫下的內容(沒有收錄在《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中)。她用虛弱身體留下的凌亂字跡,並不如他其他作品詩意動人,或像受困初期寫的〈致苡珊〉訣別書那麼鏗鏘有力,講述的盡是生活中的瑣事,例如就讀曉明女中時的點滴、對熱食部早餐的記憶⋯⋯。
註2:關於劉宸君的性別認同,以及與梁聖岳的關係,也是本片欲探討的主題之一。導演選擇以演員重現高中的劉宸君,並令他穿梭森林中、搭配高中時期的素材呈現。更多這方面的討論詳見專訪〈說故事的日子,與積雪消融的那一天──專訪《雪水消融的季節》導演羅苡珊〉,作者翁煌德。
當拉回散逸的思緒,剪接再次回到先前被割裂的長鏡頭——羅苡珊從洞穴陰影中走出。她下山時神奇般的遇到村民葬禮祭儀,藉此好好送走亡友,並放下重擔,結束這段因不如預期而「失敗」,卻也因肯認自我能力極限而「成功」的追尋。
電影開場是搖晃的主觀登山畫面,羅苡珊僅用不到5分鐘的時間安插搜救通話畫外音,快速爬梳事件脈絡,定調電影的主軸是「事件之後」人們如何因應,而非事件本身。開放式的結尾,遙遙呼應開場的主觀鏡頭,展現出山的包容性。
不管是紀錄片所能達成的限制、創作者追求圓滿結局的徒勞無功,或意圖求生的失敗,山都通通接納。山永遠都在那裡,無論如何都還有山。(全文未完)
*本文獲「花神沒有咖啡館」授權轉載,原文:向外追尋是為了放過自己——談《雪水消融的季節》失敗的靠近與創作轉向
責任編輯:倪旻勤
核稿編輯:陳虹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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