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退休補教名師告白：過去的我很殘忍，靠十年淨灘人生與過去和解

「我是留美的，基因這麼好，怎麼可能生出的小孩不會讀書，成績那麼差？」
這是退休補教老師何俊賢，過去在補教人生裡面，最常聽見家長的抱怨。至今，他即便卸下補教老師身份多年，這樣的話仍不時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何俊賢，今年54歲，過去是台北補教業名師。40餘歲時，即靠著國中升學補習班，賺到足夠這輩子都花不完的金錢。日子優渥，平均每3年換一台車。SARS那年，補教業因疫情慘淡，為了分散風險，他沒太大猶豫在台北金山買下整塊臨海山坡地做投資。

不教課的時間，他去打高爾夫球，全台大小球場幾乎被他跑過一遍。補習班口碑好，學生源源不絕，麾下的老師年薪百萬起跳不成問題。

看似人生勝利組，然而，4年前，何俊賢卻選擇急流勇退，把補習班賣掉，在金山土地前的海灘，頂著烈日冒著風浪，在崎嶇難行的礫石灘上，撿拾終年卡在石縫裡的垃圾。揹著竹簍，頭上斗笠遮陽，穿吊阿嘎一人在灘上獨行，附近的農友居民，一度笑他是憨人。

退休不好好安逸度日，甘願到海邊報到，是因為淨灘能讓他忘記補教人生最不快樂的時光。

他說：「補教行業為了錢，就是秤斤論兩把成績提升，但真正的教育，應該不只是教學生數學讓成績進步吧？師者還要傳道、解惑，那時我每天都不快樂。」

這是他在補教人生裡頭，一直解不開的心結。

40歲之前，他是補教名師，逼成績，逼功課，學生都懼怕他

補教業，是一個只論成績的地方，家長把學生送到他的手上，目的只有一個：拿高分，考上好高中。但何俊賢深知，有些孩子其實並不大會讀書，「很多家長就會歇斯底里，說他們家的孩子基因不會那麼差。」他回憶，這些學生一看就知道心理壓力很大，若再逼下去，下一步就是得憂鬱症跑去自殘。

「但是沒辦法啊，你跟家長說，他們不見得會聽，」他說。以前在補習班，學生都很怕他，只要考試考不好，功課寫不完，何俊賢會把他們留到超過晚上10點，甚至11點，才放他們回家。等同，若從早上7點到校，得面臨超過15個小時的疲勞轟炸。

「把孩子教到會，比較不會受到父母的責怪，挫折感會比較少，起碼能夠不讓他人生留下更大的陰影……」過一陣子，他又無奈接著說：「環境就是這樣，我開補習班也要賺錢，學生成績變好才會有口碑……，但我回頭去看，我都會覺得我很殘忍。」

何俊賢像是上戰場的兵，為了打仗，必須做很多不得已的事情，「我以前很討厭跟人說我是補教業老師，真的很負面。」

補教老師在家長的高期待之下，其實很卑微，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堅持學生進補習班之前，都一定要跟家長面試，每個學期固定開座談會，不配合的家長，他寧可不收。

「我不收你的錢，我最大，」起初，他能憑藉這種骨氣，說服父母也許能讓小孩先考高職，學得一技之長，「以前會聽，但現在的父母很多都是高學歷的，他不會聽！」

補教老師，也是師長，作為一個師長，卻無法替學生做任何改變，他的人生，彷彿只剩下錢。為了錢，得要做更多違逆本心的事情，做一個他口中殘忍的人。

40歲以後，體悟人生不該只有一種形狀，他種菜，淨灘，撿廢棄物再利用

何俊賢年輕時家裡窮，父親早年經商失敗輕生，欠下大筆債務，會做補教老師，是因為必須在讀大學時當家教半工半讀，即便他爭氣，一路讀到台大工程科學及海洋工程博士，仍得靠補教業翻身。

然而，走至40歲關卡，已經衣食無虞，讓他開始懷疑人生，就像是看著手上的學生，除了成績之外，還有什麼？無力感讓他問自己，一生都只是為了錢，每日都待在補習班裡教課，意義在哪？

那時，何俊賢只要不開心，就到自己買的山坡地上種菜，農閒之餘，去對面的海灘走路，邊走，同時看見到處都是垃圾，他邊撿，「我就一直撿一直撿，什麼都不去想，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就忘記那些不快樂。」

最後跑去問心理系的學者，才了悟，這叫做「心流」，當人專心做一件事情，會忘記時間，忘記煩惱，產生正向情緒。淨灘，讓他在每一個彎腰撿拾揮汗的過程，產生療癒的作用，幫助他忘記補教業的痛苦，也成了人生轉折。

何俊賢從心理打不開的結出發，他想，學生讀書難道只能為了成績？為人師表，一定能做些示範。

他把撿來的浮球、廢鐵，運用所學的物理數學，做成檯燈、音箱，廢物再利用，得要打磨、焊接、組裝，超過60種工序才能成品；撿來的保麗龍，破破舊舊，他想辦法拿來設計成能儲存雨水兼種菜的箱子。

種田、撿廢棄物加工，必須有個基地，何俊賢想在山坡地上蓋房子，「我去找建築事務所，結果他們都說我量體太小，預算太少！」結果，他用國中數學二次函數，花3年時間計算房屋結構，自己蓋出能對抗17級強風、8級地震的屋子；以熱對流原理，內部多處開孔，不用冷暖氣，屋內也能恆常維持在26度。

屋子因此獲選建築媒體舉辦的綠建築獎第1名，與他競逐獎項的，還有日本建築大師伊東豐雄。他從此被封為：打敗伊東豐雄的數學老師。

這個成就鼓勵了何俊賢，決心與過去告別。4年前，他毅然退休展開第二人生，專心淨灘與手工藝術創作。退休當年，他受邀至桃園地景藝術節，把浮球做成花盆，成為海洋藝術家。也獲得如建中、台大等學校的邀請，教學生用廢棄保麗龍箱種菜，把淨灘的垃圾，化為有用的物品。

何俊賢其實正漸漸與過去和解。

以前，他教學生埋首唸書，現在，他教學生抬頭看書本外的世界

以前的他只注重學生的成績，現在，他要學生抬起頭，看看書本外的世界。他在建中當家政課老師，時不時會把學生抓來問：「你讀書是為了什麼？」再以淨灘、種菜等活動，告訴學生，人生讀書不是只為了成績，透過所學，還可以做很多對生命、對環境有意義的事情。

「否則你只有成績，以後碰到其他挫折，很容易沒辦法面對，最後就是做極端的選擇，」他對近期台大學生跳樓事件有感而發的說。

得獎的屋子，日後吸引很多人參訪，有一日，他的國小老師也跑去參觀，老師看見屋子內擺了好多藝術作品，當場跟他道歉。因為老師知道何俊賢家裡窮，以前對他特別嚴格，只要稍有不認真，就會拿棍子抽打。

「那個年代窮人要翻身，只能拼命讀書，結果他跟我說對不起，說如果能早點看見我有藝術創作的天份，那就好了……。」何俊賢用自己的方式，在40年後讓他的老師改觀，了解學生的價值，不應該只能用成績定義。未來，他還要持續用更多創作，以十餘年的淨灘人生，告訴更多家長、學生，人的形狀有很多種，即便離開書本，也能夠走出一條獨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