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恐慌：這部電影在美國為什麼成為安全議題？

DC電影《小丑》拿下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時，娛理工作室曾在影評中寫道——「《小丑》把男主角放置在美國日漸激烈的階層矛盾去看，揭示了一個被邊緣的普通人在遭遇社會不公後，可能會有的命運轉變：那個原本沒有人關心的邊緣人物，竟然藉由著一個社會事件，成了民粹的符號象徵。」

但是讓人擔心的是，這樣或許會給《小丑》本身帶來風險，也帶來藝術上的折損：一個被極度細膩刻畫的人物個體，被放置在一個由美國文化背景和社會現實構成的容器裡時，將會激起觀眾心中隱藏的立場，將完全取決於觀眾心中究竟是蝙蝠俠還是小丑。一部好的電影善於彌合社會裂痕，但當一部作品不僅沒有讓觀眾放下執念，反而激化了左右派的矛盾，它的命運就變得不確定了。 

隨著《小丑》北美上映日期的臨近，這份擔心也在北美輿論界愈演愈烈。2012年7月20日，科羅拉多Aurora影院放映《黑暗騎士：黎明昇起》午夜場時發生槍擊，槍手James Holmes全副武裝，帶著包括突擊步槍在內的多種槍械行凶，造成12人死亡，70人受傷。此後，Holmes被判終身監禁。

該槍擊案是近年美國最慘烈的電影活動事故之一。因為Holmes染著明亮的淺色頭髮，民間一度將他與小丑角色聯繫起來。還有報導稱Holmes在被捕時自稱是小丑，但此後該說法被駁斥，負責此案的當時當地的警察局長Daniel Oates指該說法「沒有證據支持」。

如今，當年發生槍擊的那家影院決定不會上映《小丑》；「小丑槍擊案」的部分死者家屬給華納寫信，對《小丑》提出擔憂；美軍軍方向現役軍人大規模發布備忘，意在加強軍人意識，擔憂《小丑》上映期間可能會發生的「暴力行為」。

《小丑》就像打了我一耳光

北美時間9月24日，Sandy Phillips等幾名「小丑槍擊案」死者的家屬致信華納兄弟影業新任CEO Ann Sarnoff，稱擔心《小丑》涉及槍支暴力等的內容，可能會煽動更多槍手出現。Phillips在採訪中稱：「《小丑》就像『打了我一耳光』，我的擔心是哪怕有一個，可能不止一個極端的人，想要當槍手的話，可能會被這部電影所激勵，這讓我非常害怕。」

信中也表示，此案槍手是一個「社交上孤立的個體，認為社會對自己不公」。 Phillips稱該形象與《小丑》主角重合：「我不用看《小丑》這部電影，光是看到它的宣傳片，我就好像看到了一張槍手的照片。」家屬們在信中寫道：作為遭受過巨大疼痛的家庭，他們不希望別人也遭遇這樣的慘案。

這些家屬不是要求禁止《小丑》上映或抵制該片，而是要求華納「擔起社會責任」，呼籲華納「不要再給從NRA（美國全國步槍協會）拿錢、投票反對槍枝改革的候選人做政治捐款」，「運用你們在國會的政治力量和影響力去遊說推動槍枝改革」，稱「華納兄弟應該將『保證每個人安全』視為企業最重要的事」。

這些家屬包括Sandy Phillips和Lonnie Phillips（其24歲的女兒Jessica Ghawi在槍擊中喪生）、Heather Dearman（其表親Ashley Moser在槍擊中重傷，失去了當時肚子裡懷著的孩子，其6歲女兒Veronica Moser Sullivan在槍擊中喪生）、Theresa Hoover（其18歲兒子Alexander J. Boik在槍擊中喪生）、Tiina Coon（其子目擊了槍擊事件）。

《小丑》上映的時機比較不妙

不僅當年「小丑槍擊案」的部分家屬提出了擔憂，《小丑》影院上映被暴力分子盯上的可能性也驚動了美軍軍方，就連負責此案的當時當地警察局長Daniel Oates也表示，《小丑》上映的時機比較不妙，美國前陣子發生了多起嚴重槍擊案。

據平台網站IO9和indiewire報導：美軍軍方向現役軍人大規模發布備忘，警告稱可能有非自願獨身者（incel）針對《小丑》影院上映採取暴力行為，沒有闡明任何具體的威脅或嫌疑人，但美軍軍方正加強軍人對此的意識。

此前，FBI發現了一些被界定為「incel」的極端分子的網路發文，並告知了美軍方。美軍軍方9月18日發布郵件，告訴服役軍人們在進電影院看電影時留意身邊情況，並且確認兩條逃生通道。如果發生槍擊事件，他們被指示要「跑、躲、鬥」——「能跑的話就跑，如果你被堵住了，就躲起來，保持安靜，如果槍手找到了你，就盡你所能去搏鬥。」

在備忘中，軍方官員表示非自願獨身者們「崇拜小丑這個角色」，崇拜他被描繪成的形象：一個必須強裝笑顏的人，但最終出手反抗欺凌。一名美軍軍方發言人表示：發布這樣的備忘出自慣例，表示希望軍人們時刻準備、努力保證個人安全，不管是在工作場合還是之外。

另一份9月30日發布的備忘中，美軍刑事調查處的高官聲稱：軍方從得德克薩斯州執法人員處得到了「可靠」情報，事關在暗網中的「很具體的、引人恐慌的發言，關於在《小丑》上映時以一家不知名字的電影院為目標出手」。這篇報導中關於這篇備忘的內容，尚不知是全部來自這份備忘本身所說，還是另有額外訊息補充。

一名FBI發言人表示：他們的慣例是不會評論任何特定的情報產物，但稱FBI確實針對這些網上發文與執法部門和私營部門合作方有聯繫。並按慣例呼籲公眾保持警惕，迅速向執法部門報告可疑行為。

這不是《小丑》本身所代表的東西，還未收到家屬的擔憂信件時，針對媒體報導的相關訊息，《小丑》製片方華納兄弟影業曾表示，「暫未收到這封信，無法回覆還沒有看到的信件。」

但在此後，華納兄弟發表聲明，「我們的社會中，槍枝暴力是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我們對這些悲劇事件中的受害者和被影響的家庭獻上最為深切的同情。

我們的公司長期以來都在為受害者捐款，包括Aurora事件。在最近幾週內，我們的母公司和別的行業領導者們一起，呼籲政策制定者們通過一項兩黨法規，來點明（槍枝暴力的）氾濫。

同時，華納兄弟相信：故事講述的作用之一，是引發關於複雜問題的艱難對話。毫無疑問：小丑這個虛構角色，和這部電影，都不是在宣傳現實社會中任何一種暴力。這部電影、電影人和電影公司的意圖，不在於把這個角色樹立成一個英雄。 」

華納兄弟也和槍擊事發的Aurora影院共同決定：這家影院屆時不會放映《小丑》。當然，也不是所有Aurora槍擊案死者的家屬都擔心《小丑》會引發犯罪，Tom Sullivan（其27歲的兒子Alex在槍擊中喪生）稱，不認為該片會推動一個人進行犯罪行為：「我不認為看了什麼東西就能催化一個人決定：好，我要開始做這種事了。」

他稱仍然喜歡看《蝙蝠俠》電影，但小丑這個角色是他最不喜歡的，所以他本來就不打算去看《小丑》。並表示如果《小丑》能在片頭或片尾加上簡介，介紹有需要的人們去心理健康組織，那麼他是支持的。

在Aurora槍擊案中身中數彈的倖存者Pierce O'Farrill稱：他支持華納可以為相關目標捐款的建議。表示自己在8個月前，第一次遭受了槍擊造成的PTSD，當時他就在影院看電影。

自稱是漫畫宅的O'Farrill認為《小丑》看著很有娛樂性，「我想看這部電影，看起來很有趣，我不知道是否會在影院觀看它，但肯定會看的。」他自稱立憲主義者，表示如果有人想禁掉這部電影，他會強烈反對，「我想華納有權拍他們想拍的任何電影。」

《小丑》被「雙重標準」了？

稍早之前，《小丑》主演、導演也對IGN回應有影評人指該片內容「危險」一說。主演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稱：「我們大多數人能分清對與錯，所以我認為：教大家道德觀或對錯之分，不是電影人的職責。對我來說，這是很顯然的事。 」

導演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稱：「這部電影展現了缺少愛、童年創傷、這個世界缺少同理心，我想人們可以應對這個訊息…我覺得這種事很奇怪。

人們說：『啊，這種訊息我是能應對，但想想要是你應對不了呢。』這種言論是對他人妄下結論，而且我都不想提起哪些電影曾被人們發表過此類評論，因為這種事說出來很尷尬、讓人震驚——天啊，他們對《為所應為》（史派克·李執導的電影）也說過同樣的話！ 」

家屬擔憂信曝光後，《小丑》導演陶德·菲利普斯再度回應了「該片可能引發真實暴力事件」所謂質疑，他稱《小丑》被雙重標準了，沒人對「白人男子殺了300個人」的《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有此類質疑。他強調《黑暗騎士：黎明昇起》上映時發生的Aurora槍擊慘案跟電影本身無關，電影是講虛構世界的虛構角色，非宣揚現實世界的暴力。

在接受美聯社採訪，被問起「Aurora槍擊案的部分死者家屬擔憂《小丑》上映可能再度引發槍擊案」一事，他是否有一點點理解人們對此的恐懼時，菲利普斯表示：「Aurora是很可怕、很可怕​​的情況，但即使那件事，你都不會去怪電影本身。
說實話，如果你對Aurora事件做一點點研究，那位先生並不是像錯誤的報導中所說的以小丑的身份去幹的這件事。他的頭髮染紅了，他很明顯有心理故障，這其中有很可怕的東西。」

但除了事情是發生在一座電影院裡之外，這跟電影沒有關係。這不是《小丑》本身所代表的的東西。

「這部電影是發生虛構的世界中，它可以涉及現實世界和現實觀點，但是影片是關於一個已經存在了80年的虛構世界中，一個虛構的角色。更讓我惱火的是那種有毒的白人男性作風——「當你說，我剛看了《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 主角是一個殺了300個人的白人男子，而每個觀眾都在大笑，大喊，叫叫嚷嚷。為什麼這部電影就要被以不同的標準對待？說實話，對我來說，這很沒道理。 」

（編按：《小丑》被指是「白人男性視角」，菲利普斯認為要這樣說的話，《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也是如此，但只有《小丑》遭到暴力引發問題的質疑）

藝術不該受到過多干涉？

9月7日，威尼斯電影節評審團主席露柯希亞·馬泰（Lucrecia Martel）在評審團解答環節時表示，「《小丑》對英雄和反英雄的思考很有意思，它的主角不是人，而是整個社會系統，不光是關於美國，也是關於全世界，攝影，音樂，表演都非常棒。」

儘管馬泰的讚美之辭溢於言表，《小丑》的爭論卻又讓人們不得不思考藝術和社會的關係。面對社會，藝術往往被認為是無用的。藝術越是無用，就越會讓我們思考一個美好的世界應該是怎樣的，但藝術作品往往並不向我們提供答案。

故而，人們總是把一個觀點掛在嘴邊——藝術來源於生活也高於生活。這種觀念到了黑格爾那裡達到極致。也因此，很多人看到《小丑》所引發的爭議後會覺得，藝術作品本身不該被社會、現實乃至「政治正確」過度干涉。

可是，現實的狀況卻並非像他們想的那麼理想。昆汀·塔倫提諾在新作品《從前，有個好萊塢》裡就放入了與《小丑》相似的一個細節，片中暴徒們的行兇動機反映了7年前《黑暗騎士：黎明昇起》首映槍擊案的現實一面——他們看多了好萊塢影視劇「殺人故事」，那些故事反復不斷地「教給」他們怎麼殺人，這讓處在非理性狀態下的他們產生了一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衝動。

如果藝術作品不是來源於生活和現實，那或許會讓藝術陷入「為藝術而藝術」的尷尬境地，藝術將顯得面目可憎。然而，來源於現實的藝術作品顯然又無法洗脫掉其身上的煙火味道，這種對人類現實社會的描畫，也必將會作用於社會。

也就是說，一部藝術作品可以扮演「傷口痊癒的治療者」，稍有不慎也可以扮演「野蠻行徑的順從者」。很大程度上，那些來自北美媒體的爭執，正是因為他們擔心《小丑》會成為「野蠻行徑的順從者」。

不過，對藝術和社會關係研究頗有建樹的社會學家狄奧多·阿多諾說過，「藝術作品理應受到社會的責難。」，藝術史證明「社會的責難」往往會成全一部作品、一個作者的未來。同時，藝術史也證明只有眾多創作者中的佼佼者才能做到讓自己和作品避免完全落入這種責難之中。

如果陶德·菲利普斯不可避免讓自己落入這種命運，那或許也是因為他的「創造能力」仍然欠了那麼一點。

本文由「 娛理綜合」授權轉載，原文：为什么有很多美国人会对《小丑》上映产生恐惧？

責任編輯：林群
核稿編輯：黃雅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