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吉訶德求生的日子

能有機會能在這樣複雜的體系中,得到這些深刻的工作經驗我還是覺得很感恩,一輩子也都會肯定自己曾經從谷底裡爬起來。

進入阪大當研究生之後,並不代表我可以停止打工,相反的我還是要為研究生的學費操心。日本是個很公平的國家,它提供很好的學習環境,相對的要付出的代價(學費)也很高。因此,在拿到目標的獎學金之前,我還是要同時在讀書與打工間掙扎。為了取得兩者間的平衡,時間變得非常可貴,不僅要妥善做好時間管理,高報酬率的工作也是節省打工時間很重要的關鍵。這段時期的我,早已經把跟上課時間重疊的麵包店工作辭掉,除了麵店工作外,還必須要再找到一個時薪更高的工作。因此,我就進到了唐吉訶德。

唐吉訶德是大阪很著名的量販店,幾乎每個來過大阪旅遊的人都會知道,它有點像是discountshop,給人的印象就是商品都很低價,種類也非常齊全。但就像是大雜燴一樣,從家電到彩妝品、食品、甚至是情趣用品,真的是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但這間店是全日本規模最大的量販店,隨著日本開放外國人免稅後,身為免稅店的唐吉訶德更就變得更為知名。

第一次到這裡面試時,我的日文口說程度還不夠好,要到這樣全部都是日本人的環境應徵工作,其實心裡非常沒有把握,但因為開的職缺是化妝品區的補貨人員,想像是不需要使用太多的日文,應該是目前的我還能負荷的工作。還記得那是位光頭店長,在面試的時候看了看我的履歷,發現我過去在澳洲曾經有過打工度假的經驗,就顯得對我很有興趣。

他請了一位將來應該是我主管的人來一起面試,那位主管只問了些很簡單的問題,就讓我回去等消息。結果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跟其他一起第一天上班的人,領到了不一樣衣服。在唐吉訶德工作的員工,都有一套黃黑相間的POLO衫制服,但我領到的卻是一件白襯衫,還有一件黑色的背心。我問負責人事的人,制服是不是拿錯了,他說我的工作內容就是要穿這樣的衣服。

後來才知道這間店有一層樓比較不同,六樓是專門賣精品的地方,有手錶、包包、首飾,勞力士、LV甚至是愛馬仕,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在六樓工作的部門叫做「對面」,因為主要的工作內容是跟客人面對面,直接販賣商品,所以服裝比較正式,有點接近專櫃小姐。聽說要到六樓來的普遍都要會兩種以上的語言,然後長相也不能太差。本來我應徵的是二樓化妝品區的工作,但在面試之後,決定把我放在六樓。

這樣的決定,似乎是沒經過六樓主管的同意。第一次到六樓報到時,兩位主管都沒聽說有新人要來,加上我當時一口說不清楚的日文,根本無法正常溝通。主管馬上跑去跟店長確認,一位資深的前輩跟我說,下次上班應該要去別的部門了。後來主管不知道跟上面的人怎麼討論,最後我還是留了下來。就這樣驚險的開場,拉開我接下來長達半年小媳婦日子的序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自信跟臉皮會繼續留下來,基本上六樓主管從開始到很長的一段日子是不怎麼搭理我的。當時「對面」裡有中國人還有泰國人,每一個人的日文都非常好,日本人方面除了主管和一位很高傲的阿姨之外,剩下一起打工的人其實都還蠻不錯的,也可能是因為都還年輕,對外國人也有點好奇,尤其從第一次上班就遇到的増井,還有跟我只差一個月進來的向井。

還記得第一次上班時,頂著一頭捲捲頭的増井,在下班時站在了我旁邊。當時我對於在工作上沒辦法幫上什麼忙覺得懊惱,問他為什麼店長要把我分來六樓呢,大概是因為我待過澳洲覺得我會說英文吧!他聽到了我的自問自答,才知道原來我會說英文啊,從此以後遇到跟我溝通不良的情況時,他就會用英文跟我溝通。而向井是在増井的介紹下進來六樓的,兩個人是英語專門學校的同班同學,英文都說的非常好,増井甚至去瑞典留學過一年。向井則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不是一般傳統感覺的日本女性,而是非常洋化的那種,很成熟,甚至帶點冰山美人的感覺。

在一開始的半年中,我常常找不到事情做,主管跟高傲阿姨是六樓主要管事的人,高傲阿姨已經快五十歲了,卻總是打扮得很年輕時髦,我一開始甚至猜不出她的年紀。她是待在六樓「對面」最久的人,清楚六樓的一切工作,卻從來不肯教我,只肯教比我早一個禮拜進來的一位泰國男生。

我想可能是我不得她的緣,但我不懂連麵包店這樣小的店面,都會有一套完整的訓練,而唐吉訶德這樣的大公司,卻完全沒有人在一開始可以完整告訴我六樓是怎麼樣運作、工作內容有什麼。永遠是跟某位前輩一起上班時,經由那位前輩的口中,片斷的學會一些工作內容。但大家都喜歡做著自己的事,我除了主動去接待客人、介紹商品之外,大部分時候都在一旁閒得發慌。

直到後來,向井也進來六樓之後,我看到増井很詳細地教她工作的流程,才知道一般人在一開始上班的時候,都會有一位前輩說明工作內容。我跟増井抱怨,為什麼我剛進來的時候都沒有人教我?増井才驚訝地說,他以為已經有別人告訴過我了。後來才猜測,可能因為我第一次上班時,大家都以為我會被轉到別的部門去,就沒有教我,等到我確定要留下來,也沒有人記得要帶我把工作內容走過一遍。

増井自從知道我無所事事之後,每次只要跟他一起上班,他就會主動找我幫忙、或是找事情給我做,只要我有不懂的,他也會馬上來解救我。在他的幫忙下,我漸漸地適應六樓的工作。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是我在唐吉訶德的精神支柱,只要是他不在的日子,工作就會變得很難熬。向井也對我非常友善,她總是像冰山一樣跟大家都保持著距離感,可是很奇怪,我就是覺得她很投我的緣。一開始大家都不知道如何跟她相處的時候,我常常用我的破日文主動找她說話,可能是我的日文太有喜感了,讓她也慢慢展現內心熱情如火的一面。

向井跟増井都變成我很好的朋友,只要是一起上班的日子,我們都會有說不完的話。在私底下我們也很常保持聯絡,不管是工作上的問題,或是我學校上的困難,他們兩個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還記得我在當研究生的時候,學校常常會有很多報告,増井都會一一幫我確認日文的錯誤,還會教我正確的日文發音。他們兩個可以說是我在日本的第一個日本朋友。

雖然有他們兩個在,可以讓我慢慢習慣主管的冷淡,忍受高傲阿姨的無視,但像我這樣凡事喜歡追求成就感的人來說,這份工作是真的做的很痛苦。因此,即使前輩們都不太重視我,我還是很希望能在這份工作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就在某一天,突然發現我似乎擁有一項特殊的技能,那就是我很會賣手錶!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歡說服別人,不是因為當了律師,而是因為從小就很喜歡拜託別人,要拜託別人,就要有能說服別人的能力。突然有一天我就開始對賣錶這件事著迷,尤其是勞力士,每次上班我都以能賣出高單價的錶作為目標。自從日本開放免稅之後,店裡的觀光客就變得非常多,尤其是中國人,在日本引起一陣爆買炫風。

中國人是我的最大客戶,他們雖然不是專業的買家,但出手決不手軟,要跟中國人做生意,就一定要會講價。可是對於日本人來說,講價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一開始主管遇到客人講價,就會很無措,常常都要我直接問對方多少錢願意買,但中國人開的價錢絕對都是對半切的,主管就會嚇得直接把客人拒絕掉。

我其實很清楚中國客人雖然會亂開價,卻是有心要買,但主管卻無法解讀到他們的心思,其實價錢都是主管定的,他有充分的權限可以變更價格,而且我也知道,對於某些已經閒置很久的商品,他也真的很想儘快把它賣掉。一開始我對於雙方無法溝通感到很困擾,漸漸地,我發現我可以利用這個溝通橋梁的身分,幫助他們完成交易。

我的立場非常中立,拿了唐吉訶德的薪水,就立志要幫公司把錶賣出去,但我也站在客人的立場,讓客人能以最低合理的價格買到手,我努力營造這樣雙贏的局面。因此,我像是雙面間諜一樣夾在中間如魚得水,不僅僅是說服客人購買,也說服主管降價。在過程中,我會跟主管說客人要求非某個價格不買,然後再跟客人說不行非這個價不賣,然後像一個仲裁者一樣在中間調整價格,最後在兩邊折衷的結果下完成這筆交易。這說出來好像很容易,但其實根本是種藝術。

首先,你要跟客人稱兄道弟,讓客人相信你、喜歡你,並且站在客人立場講話、閒話家常,偶爾一起罵罵日本人,賣弄一下我的幽默感,一副很難得可以說中文一樣拉近距離感,取得信任後,一切就會變得非常容易。但我也很討厭客人開出非常不合理的價格,即使我知道主管會為了業績急速想把某些商品賣掉,而訂出甚至比成本還低的價格,我也不會立刻直白的表態,如果我可以猜出客人很想購買的心思,還是會用我認為是合理的價格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