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年輕還在報社工作時,我對大林蒲的印象是「五二六事件」,當時我差點被派去採訪。印象中,這類的抗爭不外乎新聞標題圍繞在「暴民」、「襲警」。
2015年八月,我因為要拍攝「要命的空氣」專題,第一次親自到高雄市小港區的大林蒲。開著車下高速公路後,沿著17號省道,四周就開始出現巨獸般的貨卡,有載鋼板鋼捲的、有化學槽車、貨櫃車……轟隆隆得出現在我周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過了中鋼路,沿著樹叢圍牆,接著右轉進入中林路,車內空氣飄入一股酸酸的化學氣味,四周都是化學管線及高聳的煙囪。這是進入大林蒲唯一的道路。
川端康成的小說寫著「出了縣境的長隧道,便是雪國。」對世居此地的人來說,「穿過無數的煙囪、化學管槽、大工廠,便是故鄉大林蒲。」
回到台北,我就決定要為大林蒲人討一個公道。於是,我開著車,來來回回差不多有五千多公里,記錄著這個煙灰故鄉。
【小人物篇】
大提琴手陳彥儒,25歲,大林蒲人,在鳯山丘陵上,可以看見他回鄉的路。出生時,這裡已是煙囪林立,他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環境,直到大學後到市區求學,假日回鄉看望祖父母及父親,他騎著摩托車,在中林路上,穿過五百家的工廠,八百多支的煙囪,他才意識到家鄉的浩劫。
曾先生,66歲,早年因為加入臨海工業區的大鋼廠上班,他搬到大林蒲來住,在一次公司的體檢中,發現了肝癌,經過手術他幸運康復。在他住的這一鄰裡,曾經長過「壞東西」的,他算一算有超過十人。
鳯鼻頭製香業二代37歲的林宏歷說:「我家以前是面海的三合院,走不用五分鐘下面就是海灘,小時候下課就跑到沙灘玩。」接著南星計畫開始填海造陸,沙灘就漸漸不見了。前一陣子他帶小孩到墾丁沙灘玩,小孩高興到不想回家,林宏歷忽然間放聲大哭:「原來我家沙灘不見了。」
傍晚,一名漁夫在鳯鼻頭漁港看著他的船。早期這一帶沿海常可抓到滿滿的烏魚,那時的漁民會把他們的竹筏拉到沙灘上停放。後來因為填海造陸,沙灘不見了,政府蓋了座完善的漁港給漁民,但是烏魚不見了,只抓得到少許的雜魚。
世居大林蒲的鳯興里里長洪富賢,站在祖厝的神明廳旁。他說他的祖先住在這裡四百年了,大工廠也才來幾十年,現在要把他們趕走,簡直是「乞丐趕廟公」,他不甘心。
鳯鼻頭的主婦洪秀菊,她學習拉琴自娛娛人。她也是要健康婆婆媽媽團高雄團團長,她從募來的牛仔褲改製成牛仔包義賣,做為他們為家鄉陳情的基金。
張文如在大林蒲自家頂樓的陽台吹著涼涼的風,她說,以前在大林發電廠還沒蓋好前,她可以看到海,聞得到海的味道,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大林蒲一帶最大的旅館「伯園大旅社」,王老闆在門口滑著手機等待客人上門。在紅毛港遷村後,他的客人就少了,後來他把旅社改成套房出租,出租給到工業區的臨時包工,一個月五千元,有一名包工在這裡已經住了七年。
67歲的邱先生在他家隔壁已經傾壞的老房子前乘涼,這些老房子在數十年前屋主搬走後,就任由它荒廢至今,這些穿孔的屋舍,在夏季時常會帶來陣陣的涼風。
十年前遷村到鳯鼻頭的紅毛港人楊金翰、35歲,假日時帶著兩個女兒到鳯山區的飛鳯寺參拜,他在一樓的一張舊紅毛港的空照圖中,意外找到他爸爸的船,兩個女兒很高興的指著說:「這是阿公的船。」依照目前的遷村進度,楊金翰很快又要再次搬家。
【環境篇】
中鋼的燒結爐正冒出陣陣的煙,左邊的道路是中林路,路盡頭的右側就是大林蒲,在煙囪的後方是中油大林煉油廠、台電大林發電廠,更遠方是填海造陸的南星計畫及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二期工程,大林蒲被包圍在中間。圖中的鹽水港溪,也被中鋼的高牆圍起來,成了中鋼的「內河」。
鳯鼻頭居民龔全成家,二樓窗戶的風景,他說這些礦砂、煙灰,在冬天只要兩個星期就會布滿窗戶。
在夏季時,從海面上吹過來的西南風,讓大林蒲難得有較清涼的空氣,但這有四百年歷史,古有「頂昌下蒲」稱號的古老鄉鎮,即將因為空污而在這塊土地上消失。
年輕道士在中元普渡時,為水上孤魂野鬼超渡,這是濱海聚落獨有的「打水狀」儀式,這些是否都將因為遷村而消失不見。
大林蒲的信徒在中元節時,在大林發電廠的出水口放水燈祈福,因為落差太大,只能用竹竿勾住水燈放到海裡,這些水燈隨著冷卻水的白泡沫在原地迴轉,流不出大海。早年,信徒會到鹽水港溪放水燈,但那裡已經變成中鋼的管制區,居民們只好到這出水口放水燈。
地上物普查意願通知單,貼在鳯鼻頭一處住家的大門口,它並沒有交到主人手上。遷村卻已如火如荼展開。
太陽下山後的大林蒲聚落,外海的油輪燈光已點亮。氣氛雖然寧靜,但這道白煙並非向晚時的柴火炊煙,而是一家醫療廢棄物焚化爐燃燒後的白煙,藍色夜幕中夾雜著濃濃的刺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