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諷刺的十字路口

週五晚上七點，我接到我一個哈佛好友的電話，相約要在南京西路上的伊勢丹百貨碰面。她是被一間創投公司送到上海來的美國學生，我們約了要在她到了之後安頓好的第三天吃晚餐。伊勢丹離我的公司僅有十分鐘路程。

週五晚上的上海市中心是很驚人的。人潮湧出，亮光到處閃爍，你不斷聽到笑聲和狂歡聲。南京西路是上海很重要的購物和時尚聖地，大型的Gap、H&M、Plaza 66和Sogo百貨公司全都一間間開在這條路上。伊勢丹和Plaza 66對面是「錶街」，店面有一排排豪華昂貴品牌的手錶，包括歐米茄、萬國錶和寶鉑錶等。這條街和比佛利山莊和紐約的第五大道幾乎沒什麼差別。

當我在那個傍晚走在路上要去見我朋友時，我突然發現雖然我已經到上海五個月了，但是我極少在週五晚上走在這條路上。如果朋友約吃飯或是喝酒，我通常會在辦公室外面搭計程車直接去這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七點走在南京西路上。中國在10月1日慶祝共產黨建黨90週年，標誌和慶祝標語已經貼在牆上了。

看著多數人下班走出辦公室，我第一次驚訝地的發現這條街上幾乎都是年輕人。情侶逛街購物，年輕的上班族下班後出來買冰淇淋，媽媽急著要回家過週末。不過當我接近以H&M為起始的購物區域後，我被大量或坐或臥在街角的乞丐給嚇到了。

我過去有見過幾個乞丐，但是今晚似乎是全部都出來了。實際上許多街角都有三到四個乞丐爭著跟你要你多的零錢。許多乞丐都上了年紀，有些身體有殘障，有些甚至帶著小孩，放在骯髒的嬰兒車中，旁邊還會有牌子貼在嬰兒車上。我許多同事都警告我許多次，他們認為這些全部都是騙子，不值得同情。

但我經過一個大概85歲，滿臉皺紋，頭髮已經全白的老婦人旁，她坐在浪琴錶商店旁街角的板凳上。她忙著整理她的玉蘭花堆，就是你會在街上買來放在車裡面的加點香味的花。

我第一次去香港的時候，我非常驚訝看到街上有那麼多印度人，經營著自己的生意，完全就是社區的一部分。一個香港的朋友後來跟我解釋說，他們多數家族都是在兩代以前，在還是英國殖民時期就從印度過來了。我一直對這件事深深著迷：如果你現在是香港的印度家族一員，那在過去70年間，只因為政策，你一度是印度公民、英國殖民地人民、香港公民，然在香港回歸後，變成中國公民。人生有時候真的很有趣。

但她呢？如果她在上海待了大半輩子的話，那她一定經過了五個不同政府：二戰開打前的國民黨政府（如果她住在法租界則是法國政府），在二戰被佔領期間的日本政府，二戰結束到1949年前又回到國民黨政府，1991年前是中共，近代則是現代中國的半資本半社會主義政府。

而最後，在她生命的尾端，她依然一身破爛坐在街上。

六個不同政府，最終，每一個都用某種方式辜負了她。

浪琴錶店對面，我看到一張慶祝建黨90週年的海報寫著：

「毋忘黨在這裡服務和保護人民和工人的權益。」

真的？我懷疑有多少中國公民現在真的相信這個。

看看不斷飆漲的房價，政府投資開發城市周邊，對於外資來中國熱烈歡迎，我無法不同情她，並體認到我看見的諷刺。共產黨政府之前承諾那麼多事情，不再痛苦、不再收入不公，從資本主義中真正的解放，而最後，她依然被現在急著想富有、想更有權力、和世界競爭的今日政府給拋棄在一旁。

我們都知道全球化，知道它如何影響開發中經濟體和大部分中國新興中產階級，對於幾百萬人的生活有著正面的改善。

但當我回頭看著她，在豪華的勞力士商店旁，熱鬧的街上滿是提著購物袋的年輕人。他們剛從Nike、Burberry以及許多1920年由法國或是荷蘭在租界時期蓋的建築中走出來。我想著，南京西路真的是一條關於時間、文化、政府的十字路口，是開發、富有和現代化黑暗面的十字路口。像她一樣的人，因為沒有能因應現代快速變動經濟相關的有用技能，就被拋下。

我見到我同學，並且一起在伊勢丹百貨和高檔中信廣場十字路口等紅燈。我們站在南京西路購物圈的心臟地帶，對街是巨大的歐米茄商店，遠遠的我可以看到Gucci和LV的上海旗艦店。

她轉頭看見一張妮可基嫚的大海報，穿著淡紅色洋裝戴著一支鑲滿閃亮水晶的歐米茄手錶。在她下方，喬治克隆尼盯著每一個走過的行人，驕傲的告訴這世界歐米茄是「他的選擇」。

「這手錶真漂亮，能有一支一定很棒。」她輕輕的說，「真好笑，我才來上海三天，而我已經感覺我變得更物欲了。」

我們彼此對看。

「這真的太諷刺了。」我們異口同聲的說。

作者簡介_鍾子偉（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