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逼別人「嚴守紀律」？他們只記得有哪些規矩要守，根本忘了訂規矩的目的

台灣的職場和社會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在追求工作紀律與生活紀律。像是要求早到公司，固定寫小本本記事，計算每餐熱量，每天走一萬步以上，不搭電梯只走樓梯等等。

這種工作與生活紀律，和守法、守秩序、乖乖排隊那種紀律不太一樣，而是種對於工作或生活計劃的執行力，通常會按照週期性的時間表來運作，可以視為是種德行（良好的生活習慣），也是種個人的風格（就美學的角度來說）。

雖然這通常被認為是值得鼓勵的個人特質，但其實這特質仍存在某些道德隱憂，甚至可能破壞紀律所帶來的正面結果。

不妨以我為例。我同時做為專欄作家和大學教師，我的日程是以週為單位，幾乎每天都要供稿，還要外插一些演講與錄影。當然，這沒有一定的「工作紀律」是辦不到的。看來似乎有點自吹自擂，但我也發現這種做法在倫理學上有很大問題，可能造成人對於紀律的沉迷，而忘了這只是一種手段。

我們社會的確全面鼓勵人們要有「工作紀律」或「生活紀律」，像是準時上下學，天天吃早餐，我們從小學就被訓練過固定生活模式，讓我們提前適應社會運作的節奏。這個訓練會持續到高中，學生的每一天都排得密密麻麻，沒有喘息的機會。

大學雖然有比較多的自由空間（也因此有很多人學會耍廢），但只要去當兵或出社會，多數人又會回到這種週期性的標準模式之中，因此「遵守工作紀律」成為最重要的德行之一，不但上級會要求下屬員工，協力廠商之間會彼此督促，甚至連家長、男女朋友、同儕，也都會期許一個社會人能找到「穩定」的工作。而穩定的工作，通常就是紀律性很強的工作。

但並非所有產業或生活模式都適合追求工作紀律或生活紀律。像是創意產業，就算有紀律，東西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因為你是一切的源頭。每次與其他專欄作家聚會，大家都在討論該如何維持穩定的產出，因為不是時時刻刻都能有梗。這個社會有時會突然陷入沒梗的情境，這對寫作固定專欄的人而言，就會非常辛苦。

從「沒梗」這個問題出發，就可以看出保持工作紀律和生活紀律的隱藏危機。為了避免創意不足，或是受到一些意外（有一定發生機率的事件）的影響，熟練的紀律工作者往往會自動提升原本的產能，抓時間預置一些成果。

這就會犧牲個人生活品質。因為我的生產速度較快，所以影響不大，但我知道有些作家只要一週多生產一篇以做為之後乾枯期的備稿（還不一定會真的沒梗，只是準備），就會增加8到10小時的工時，等於多加班一天。這種「加班」並沒有利潤，只能用道德上的肯定來給予獎勵。

其他人只要稱讚他「哇你真是了不起，都先處理好了」即可，整個生產成本都是由他個人承擔。這種道德要求顯然過度了，他把應該合理分攤的部份無形中全攬。為了形塑人格的崇高性，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我相信每種工作都有創意與不可控之處，都有需要依賴運氣或外在條件的部份，因此也都會有類似的問題。每個團隊也都有：表面上追求工作紀律，實際上是要少數成員犧牲自己以成全團隊的狀況，程度之別而已。

日常生活也有紀律，同樣也會被意外挑戰：生了一個小孩、碰到天災、某些固定採購的店家關門。許多人為了準備面對這種狀況，也在其他層面調整了生活的強度，其成本呢，就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分擔。所以和「龜毛」與有什麼「癖」的人共同生活，總是特別辛苦，你也要一起犧牲來成就他個人的道德堅持。

所以保持工作生活紀律不只是傷害到當事人自己，也可能傷害到他身邊的其他人。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嚴守工作紀律」是種粗糙的義務論，有康德的感覺，卻沒有康德良善意志，把行為本身，也就是把「手段」看得太過崇高，而忽略了之所以要這麼做的「目的」。

嚴守工作紀律可能是為了更有競爭力以賺到更多的錢，但到某種程度，邊際效益會快速降低，甚至是負的，這時還在「嚴守工作紀律」，當然就不妥了。

嚴守生活紀律也是一樣。如果你是要提升自己的健康，要求自己一定要準時起床，準時吃早餐，定時定量喝水，這沒有問題。但如果已忘了原本的目的，只是盲目在守一堆「生活小準則」，並以此為傲，把「紀律」搞成比「戒律」還嚴苛，當然不是好現象。

當然，完全沒有紀律也不行，就單純是個脫離生活軌道的廢人。德行論者主張「過」與「不及」都不好，應該取之中庸。因此真正能遵守工作紀律和生活紀律，將之化為德行的人，不會把自己排得那麼滿，也不會事事都那麼嚴苛，到了有什麼「癖」的程度。他們甚至只會保持一兩個小紀律，像是「一定早到五分鐘」或「晚餐不吃澱粉」，其他都「順其自然」。

遵守少量的規約，就相對容易維持，其他生活層面的彈性高，也就不太會犧牲到自己與他人的權益。守這一兩個小紀律的作用，並不在於其本身的結果價值，而是在於能從這種「遵守」的行為中，刺激自己認知工作規律的存在，並避免淪於完全失序的生活中。

所以「龜毛」大師不見得是好的工作者，在職場中也沒必要標榜這種人格。真正的好人不會規矩一堆，而是「知道自己在幹嘛」的人。請仔細檢討自己的所有小堅持，看看是否都還有意義，會不會因此傷害到別人吧。

作者簡介_周偉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