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夢想不是童話故事

2006年冬，台北天母

我坐在台北美國學校對面的一間咖啡館的二樓。這是個美麗的週六早晨，窗外我可以看到學校大門，年輕情侶散著步，小鳥在附近枝頭鳴叫。我第一百次低頭看我的手錶，確定我沒弄錯時間，頻頻回頭看著樓梯，確認我沒有錯過他走上來，試著掩蓋我的緊張。

那年我23歲，才剛從大學畢業半年，剛入伍不到五個月。三個月前，我說服台北時報的編輯讓我幫他們寫每週的專欄。上個月我決定要試點不一樣的，我開始寫了我第一個電視劇本摘要。在出過書和報紙專欄之後，為什麼不試試看電視呢？我透過一雙年輕單純的23歲眼睛，天真浪漫的如此想著。

我不認識電影／電視圈的人，而在謹慎的研究、直接打電話碰碰運氣之後，我很幸運有機會和一些大電視製作人和導演在過去幾週碰面。透過一個轉介，今天我要和一個台灣知名導演碰面，看看他是否對我的故事點子有興趣。他之前許多電影都有上院線，我很多朋友都有聽過他，而我之前從沒見過他。

我又看了看我的錶。

我聽到樓梯間傳來腳步聲，終於看到他出現了。他看來很像是一個中年學者，走過來簡潔有禮的跟我打招呼。在彼此自我介紹之後，我開始花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跟他說明我的想法。

我在研究時非常小心翼翼，像是個很理想化的學生。我很仔細的講了我理想的主題音樂、行銷方向，甚至是每個重要場景的拍攝角度。即便他是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開會，他始終很有禮貌很有耐心，靜靜的點頭不發一語的聽著。

最後，當我結束，他又沉默的點了幾次頭，並帶著微笑看著我。

「我不是很確定某某先生怎麼跟你說的，但在最後一部電影之後，我就暫時沒有在娛樂圈了，所以我很抱歉，我現在不在一個能夠幫你完成夢想的位置上。」

「我個人很喜歡你的點子，有些你描述的細節真的有趣，而且有市場潛力。但是在目前保守且卻少資金的台灣娛樂產業圈中，我很懷疑這能拍得出來。台灣的電視公司永遠是寧願買韓劇也不願意冒險買新點子。這很悲哀但卻是台灣娛樂產業的事實。」

他頓了頓，看著我幾秒鐘，這次凝視顯得更溫柔。

「你退伍之後的規劃是什麼？你真的把這個當做你未來生涯？」

「不，我已經準備在寫我MBA申請論文了。如果我獲得入學通知，我希望明年開始去念MBA，然後在跨國企業中追求我的事業。」

他笑了笑，似乎有點鬆了口氣的樣子。

「那很好。追尋你的夢想。但讓我告訴你：夢想永遠伴隨著很高的代價。在我離職去拍我第一電影之前，我已經在一所大學教書。拍電影一直是我童年的夢想，最終我決定我要了無憾恨的去嘗試。我湊了500萬，有些是我自己的有些是跟別人借的。片子賣了1500萬，回收的很好。所以我第二部電影預算調高為1000萬，票房是2500萬，比前一部更上一層樓。自然而然，第三部電影我希望能夠更有挑戰，於是預算拉到2000萬台幣。嚴格來說它是好片，但是在商業上它失敗了，只回收1000萬。因為這龐大的財務失敗，我欠了一大筆債，最近賣掉我的房子開始還債。台灣媒體環境就是對有創意的人冒險追求夢想不是很友善。」

他停了幾秒。

「這是我們這個世代的錯，不是你的錯。這些日子，每個人都喜歡責怪年輕一代，說他們令人失望、不夠有創意。但如果其實這一切都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問題呢？看看我交到你手上的政治、經濟和這樣的媒體環境。你有個很有趣的點子，但我很難過的跟你說，你在台灣把這個片子拍出來的機會很渺茫。我很抱歉。」

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

「出國吧。去拿你的MBA學位，但記得：我現在的處境是我追尋自己夢想的代價；我還會負債將近十年。但我後悔嗎？不。有多少人能夠驕傲的這樣說？但這就是我的代價。夢想不全是童話故事，通常他們都有很高的代價。我知道你現在很挫折，我知道現在你對你的夢想無計可施。但記得這種感覺。記得年輕、理想化、渴望的追尋自己夢想，但卻被你無法掌握的外在因素阻擋的那種感覺。這通常就是藝術家的人生，但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記得準備好面對。但同時也要記得，如果有天你在商場上成功了，並握有某個人夢想的鑰匙，別太快嘲笑他並把門關上。你曾經一度也是一位藝術家，你曾經坐這張椅子上。所以至少至少，你可以跟他們一起坐著喝杯咖啡，聆聽他們的故事。」

2012，上海

我坐在虹橋機場的咖啡廳裡。外面，又是個美麗的週六午後，興奮的旅客正在登機，而遠方，每隔幾分鐘就有一班飛機起飛。

我看著窗外然後低頭看著我空掉的咖啡杯，想起那個天母的午後。在那個「賣電視／電影想法」的冒險結束時，我已經跟超過十組台灣的製作人和導演碰面過。我的想法最後被另外一個公司「保留」但是沒有真正開拍。幾個月後，我退伍然後飛往波士頓開始念商學院。但那個午後對話從此在我腦中根深蒂固。

在我們日常工作中，80％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回應」。在一天結束後，我們通常會因為回email、準備PPT簡報和處理來自我們老闆的壓力而精疲力竭並感到挫折。到那時，我們通常會忘記一開始為什麼加入這家公司，我們一度有的夢想是什麼，而諷刺的是，變成我們曾經自我保證絕對不會成為的莫不關心的冷酷「大人」。

給那個在週六午後慷慨的和一個23歲年輕人談話，聆聽他瘋狂電影夢的那位導演，我希望你一切平安。我希望你的經濟狀況已經好轉了。

因為那個下午，我現在收到提案時都會特別小心的檢視，當學生或是陌生人問我關於學校、生涯或是他們瘋狂夢想的建議時，我也會試著盡量友善並鼓勵他們。

感謝那杯在天母午後的咖啡，我會試著盡我所能記住並把它傳遞下去。

作者簡介_鍾子偉（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