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不敢說的危機

新經濟．裁員潮》
區塊鏈失業青年：今年過年，我不敢回老家

「公司好的時候，100多人擴張至300人，我內心高興，好機遇讓我趕上了。但去年7、8月後，中國經濟不太好，公司募資也不順，錢燒光了，公司發的數字貨幣（虛擬貨幣），從一毛跌到三分錢，到10月，公司把我裁了⋯⋯。」

2018年下半，中國陸續傳出互聯網裁員潮，包括美團、知乎、滴滴打車等曾經暴紅的網路新創均被點名。

當官方發布的失業率仍連創破4％新低時，去年底，國務院卻宣布，2019年起，符合條件的企業若不裁員或少裁員，可返還50％社會保險費，並鼓勵青年返鄉就業。地方政府紛紛跟進，推出失業救助措施。

舊經濟．遷廠潮》
38歲深圳台商：貿易戰給我們很好的理由，把重心移到越南

「我們做的是音箱和微型喇叭，貿易戰還沒有打到消費電子，但是深圳工資每年漲15％，很多公司都想移，貿易戰只是給我們一個很好的理由。我們在越南的新加坡工業園區，已經買好地，但外移不是小動作，我們得要帶供應鏈，模具廠、塑膠廠一起走。」

去年韓國三星關閉深圳、天津廠，帶起又一波外商撤離潮討論。中美貿易戰，催化更多製造業移出中國的趨勢。

當中國商務部發布，去年前11個月新設外資企業家數「逆勢增長」近8成的榮景，3月上旬正在舉行的中國兩會，則將通過更大開放的外商投資法。

習近平的政策和行動，比起官方數據，更能告訴你，他現在最煩惱的是什麼⋯⋯

三個現場，我們看到了中國經濟成長開始明確減速後，最新一波衝擊效應。

深圳。農曆年後，我們抵達鴻海的龍華廠，這裡曾是郭台銘在中國發跡的大本營。應徵中心門口外，出現約2、300公尺長的人龍，大多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

「人潮比過去少很多了，」帶我們到龍華廠的台商表示，「以前啊，連周圍的天橋，都站滿要到鴻海上班的人。」為了維持秩序，以往要出動十幾位保安人員站崗，如今只剩一、兩位站在門口。

雖然鴻海總裁郭台銘否認今年將大量裁員，但本刊得到消息，他指派老臣戴正吳在廣西、北越等地方洽談，計畫在中國建造零組件廠，再送到北越組裝，避開貿易戰衝擊，此事若成，郭台銘倚賴中國勞工，大量組裝製造的模式，將發生改變。本刊求證鴻海發言體系，指出鴻海在廣西、北越均已有生產據點，近期並在北越取得工業區土地。此顯示鴻海大軍可能將會移動。

三大現場，發現相同困境
工廠轉讓、遷移，青年買不起房

廣州。我們前往海珠區的大塘村。這裡有座「招工橋」，200公尺內，小工廠老闆們站成兩排，舉牌寫著包吃包住，招攬年輕人來廠工作。過去，「招工橋」總擠得水洩不通，如今卻稀稀落落。

反而，招工橋花花綠綠的布告欄上，過去貼滿招聘訊息，如今十張廣告裡，卻有8、9張寫的是工廠「轉讓」求售。

販售大尺碼衣服的台灣電商胖胖星球，總部位在廣州，創辦人郭祥毅要找運貨商，布局東南亞市場，但從廣西到越南走了一趟，四處問，卻沒人要接他的生意。「貿易戰後，廣州都在遷廠，運的都是大型機械、設備，沒人要運衣服，」他說。

杭州。因阿里巴巴總部在此，帶動周邊群聚，這裡一向是中國網路新興企業的重鎮。但我們看到，一家區塊鏈公司在半年內，就裁員近半，300人企業只剩下100多人，才剛搬的大辦公室，變得空蕩蕩。

「我是河南人，到杭州讀書、工作，以為加入新創公司可以致富，但4個月內，我就被裁員了！」中國青年阿甘不平的說，他薪水本就領得不多，還因投資數位貨幣，資產縮水3成到4成，現在靠開抖音號為生，「我不敢結婚，也買不起房。」

貿易戰打擊新、舊經濟
習近平最頭痛的事：年輕人沒工作！

美國總統川普發動的貿易戰，像顆大石，丟在中國經濟的這片湖心，掀起陣陣漣漪。先是投資、消費信心不足，中國經濟下滑，再往外擴散出去，製造業外移，創投資金縮手，接下來就是裁員潮。

貿易戰漣漪效應，中國經濟恐拖累全球

即使川習再次會面達成協議，貿易戰緩和，中國仍得面對過去高速成長時期所積累泡沫的去槓桿壓力，中國經濟將進入消化壓力、緩慢成長，甚至停滯的階段。3月5日，中國人大會議開幕，中國政府提出今年經濟成長率預測，下修為6％至6.5％，比去年的6.5％更向下探。

「中國政府面對的最大壓力不是（貿易戰）關稅，而是年輕人失業！」觀察中國經濟20年的一位企業顧問專家指出，「中國決策（者）永遠不是把經濟擺第一位，而是政權擺第一位，能動搖政權的就是失業問題。」

2018年，中國的大學應屆畢業生總數首度超過八百萬人，創下新高，但平均薪資卻從前年起下滑，幅度高達15％以上，有些畢業生月領不到新台幣2萬元。

中國青年失業，主因是貿易戰吹起的兩道逆風，吹得年輕人夢碎，吹得習近平頭疼。

第一，新經濟的新創公司，如共享單車ofo、外賣服務美團、叫車軟體滴滴等，它們原是年輕人最嚮往的企業，去年起卻紛紛裁員，幅度動輒20％至30％起跳。

第二，舊經濟的製造業，因工廠外移，或縮減規模，減少員工招聘。我們訪問的多位台商就紛紛指出，由於貿易戰變數大，今年有幅度5％至10％的人力縮編計畫。

習近平去年7月底便在政治局會議中，將「穩就業」列為六大工作之首。去年底中國國務院也發布政令，要各地方政府在30日內，提出解決失業辦法，並獎勵今年不裁員的企業，可返還50％的社會保險金，甚至祭優惠鼓勵「大學生下鄉」見習、就業，以疏解城市青年就業壓力。

20幾個「就業大省」響應政策，例如，浙江省政府1月23日在服務網貼出公告，不裁員企業可減免賦稅，獎勵規模達人民幣100億元（約合新台幣460億元）。

中國經濟，像得了場重感冒，咳嗽、打噴嚏只是表象，更嚴重的是免疫系統失靈，而年輕人失業反映出的，正是中國經濟更深層的憂慮。

年近50歲的林世丰，是個「老台商」。他20年前任職工業電腦大廠研華時，就負責開拓中國市場；9年前，他創業做工業電腦設備，從港口、工廠到倉庫，都看得到他的產品，年營收破新台幣5億元。

「我們產品有賣到輪胎製造工廠，做生產線上設備，但去年開始，生意越來越難做，」他表示，中國汽車產量去年首度下滑，「車子少，輪胎變少，輪胎變少，輪胎工廠就縮編，（設備）採購量下滑⋯⋯（影響）一路串到我們這來。」

憂慮一：三大經濟支柱全熄火
汽車產量下滑，「經濟開進慢車道」

中國乘用車去年銷量約為2235萬輛，較前年減少5.8％，是27年來首見下滑。汽車是製造業火車頭，從鋼鐵、輪胎到零件，連做工業電腦的中小企業，都受到衝擊。

國際貨幣基金（IMF）預估，今年中國經濟成長率為6.2％，將是近30年來最低成長。這背後，更有三大數據，自去年至今，同步放緩：汽車銷售、新成屋交易，和生育率。

中國經濟3隻腳，史上首度同步衰退！

「蓋房子越來越少，影響的不只是房市，鋼筋、水泥、家電和家具都會受波及，這是很大的警訊，」林世丰說，新生兒數下滑也是同樣的道理，「中國也開始步入老年化，跟台灣十幾年前一樣，先爆發成長，再慢慢趨緩，接下來十年（中國）也會是這種現象。」

「高速增長的年代過了，」他打個比方，「中國的經濟像從快車道，走入了慢車道。」

這是1995年後出生的中國年輕人，出社會即面臨的困境。他們國、高中時的企業偶像，是阿里巴巴的馬雲，是騰訊的馬化騰，但他們大學畢業後，準備大展拳腳，卻發現中國已老。

憂慮二：創投縮手、製造業外移
「毒角獸」現形，出不了下一個馬雲

中國年輕人再也當不了下一個馬雲，這是習近平的大麻煩。「中美貿易戰影響最大的，不是經濟衰退，而是長期影響國家創新力，這是致命的，」一位每年親自拜訪300家台商的企業顧問，用「非常可怕」形容該危機。

「假設我是VC（創投），看到中興（通訊）被美國修理，晉華被修理，連華為都被修理，你敢投資嗎？肯定不會的，」他轉述一位中國創投大老跟他說的話：「2019年要多睡覺，多運動，多度假，少投資。」

若創投資金縮手，像美團、滴滴這類靠創投追捧崛起的「獨角獸」，就變成現出原形、虧損人民幣百億元的「毒角獸」，讓年輕人投身新經濟的致富夢碎。「中美貿易戰等於把中國創新打回5年、10年之前的水準，」這位企業顧問說。

中國新創「鬧錢荒」，新募資金驟跌25.6%——中國股權投資市場募資概況

錢走了，代表人也走了。「一個具規模的外資企業搬走，代表有7、800人失業，」資誠創新整合公司董事長劉鏡清說。外資企業，包括台商，為中國創造3000萬以上就業機會，創造一半以上出口產值，外資出走，對中國是一大打擊。

新經濟夢碎，舊經濟也在外移。製造音箱、微型喇叭的喬暘電子，在深圳深耕15年，旺季時雇用人數高達近千人，但今年已準備將部分產線移往越南。喬暘執行長呂偉綸指出，「如果今年營業額沒有達到預期成長，深圳廠就會改做複雜但量小的機種，而且量大的產品會轉移到工資低廉的越南廠。」

一場貿易戰，讓台商感到不安，而中國政府為對美國釋出善意，將研議通過《外商投資法》，但台商究竟是外商，還是視為本土廠商？政策變動，平添更多不確定性，部分台商乾脆撤離。

憂慮三：城市高房價，留不住人
年輕人寧回老家賣飲料，企業招工難

我們走進喬暘位在深圳的工廠，門口招工攤位小小的，沒幾個年輕人上門。「現在招工要透過仲介，仲介會有人脈，我們自己找很難找，」呂偉綸說，這是他們遷往越南的另一個原因，雖然越南勞工素質不比中國，「但在深圳，搶人才搶得很厲害，搶得亂七八糟。」

招工困難，企業必須用更高的薪資搶人，呂偉綸指出，深圳過去工資是以每年15％上漲，如果企業扛不住，只好外移。且即便加薪，卻還是出現人才荒。

有位中國老闆告訴我們：關鍵是房價太高。章穎炬是浙江人，在深圳創業16年，銷售工業電腦起家，如今員工數約300人，因貿易戰，他預感今年不易獲利，但他最苦惱的，不是賺錢，而是找不到員工。

「（深圳）房價（人民幣）10萬塊一平方米（編按：約合一坪新台幣152萬元），我一個月要發多少薪水，才能讓他在這邊買一套新房子？」章穎炬表示，「員工買不起房子，他就會覺得收入不夠用，跟企業提，能否加薪？但企業沒辦法承受那麼大加薪幅度，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

「年輕人在這奮鬥，生活質量不高，還不如回老家，一個月賺（人民幣）3000元，生活很幸福，在深圳一個月賺（人民幣）3萬元，都還會有壓力，」他表示，「房價漲對我們這樣的人，是最差、最差的消息。」

年輕人不想到城市工作，他們回鄉，改開手搖茶店。「這趨勢很明顯，」提供濃縮果汁的鮮活公司董事吳明憲表示，網路平台企業萎縮，年輕人又不想去製造業上班，開手搖茶店，或當加盟主，反而簡單。

受惠中國青年回鄉開手搖茶店，鮮活去年營收年增逾一成，去年前三季每股稅後盈餘年成長率也達近5成。

深圳等大城市崛起，靠的是創新人才匯集，如果中國年輕人大量回鄉開小店，這是中國創新能量的流失，難以再創造阿里巴巴、騰訊、華為或小米這樣的科技巨獸。

憂慮四：中國疲弱，台灣先受害
影響各國購買力，全球景氣恐衰退

中國年輕人買不起房，不是待在老家「啃老」，就是離開中國、人才外流。中國現在走的，是台灣的老路。

中國政府不是沒看到這個危機，前年推出公租房，並在各地施行房地產「限購、限售、限貸」，但房價卻沒有鬆動，深圳到處都是一坪動輒人民幣百萬元起跳的房屋，其他如杭州，房價4、5年來也漲了數倍。

然而，「（中國）不希望房價過度上漲，又不能讓房價崩跌，房子是中國金融資產槓桿源頭，房價下跌過快，負面衝擊太大，」富邦首席經濟學家羅瑋指出，而且，未來3年，中國地產開發商發出的債券陸續到期，開始還款，「中國處理房價這部分，會非常小心。」

房價漲不上去，也跌不下來，是中國經濟放緩的關鍵。當中國經濟減速，台灣又將如何？

中國製造業採購經理人指數（PMI）在去年12月跌至榮枯線（即50）以下，代表製造業景氣收縮，而台灣提前反映中國衰退影響，11月就跌破50，連歐元區，都因中國汽車等產業下滑，今年2月跌破榮枯線。

「中國經濟放緩，對亞洲周邊國家，對歐洲造成的連鎖效應，現在是已經在發生的事情，」羅瑋指出，其負面影響未來會不會進一步惡化，值得高度留意，小心提防。而且，台灣首當其衝。

「為什麼石油漲到7、80美元，全球沒有通膨？原因是中國低廉的勞動力，」連接線大廠、鴻碩總經理魯憶萱拿了一支原子筆舉例，「要生產這支原子筆，中國工廠動員，就做兩億支出來，賣到全球，而有量出來，每支筆的平均單價就往下掉。」

劉鏡清認為，因為貿易戰，中國工廠搬遷，銷售費用增加，接下來會出現漲價潮，「有的公司費用甚至增加20％。」如果中國製造力減緩，或不再廉價，將造成相關物價上漲，各國購買力也跟著衰退，全球景氣將進而出現緊縮，甚至衰退。

未來3到5年是壓力期
習政府估更開放，友善外資

但今年以來，上海A股上漲超過2成，主因是貿易戰出現緩和，習近平放低姿態，外界預期他將答應川普諸多要求，包括每年砸300億美元購買美國農產品、降進口關稅，以及通過《外商投資法》保護智慧財產權、更開放市場准入等。

雖然貿易戰不會就此結束，大型台商董事長更指出「貿易戰將打30年」，美國對中國各種「隱形貿易障礙」，也不會掉以輕心；但中國在美國的逼迫下，或許將進入新的「改革開放」時代：對外資更為友善、公平。

「中國未來3到5年，會面臨比較大的壓力，需要進行結構調整，但不見得完全沒有機會，」羅瑋舉例，中國農村和城市的產權交易不同，城市房屋可以買賣，但農村不可以，若進行農村財產權自由化，農民賣了房屋，可能進入城市生活，中國城市勞動力和消費力都將增加，使中國經濟獲得進一步提升。

換句話說，未來3、5年將是壓力期，如一位西進深耕20多年的大型台商所言，中國將經歷「趴下去，再從頭來」，去槓桿後，才能重新拉動這個龐大的經濟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