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商衝擊大調查

一場戰爭級的貿易衝突不可避免了！

貿易大戰的主角分別是美國、中國，而夾心餅乾角色的台商將是最大的受害者。

《商業周刊》獨家針對在中國設廠、產品出口美國的台商進行調查與訪談，這是在川普當選總統後，台灣第一份有關台商衝擊的調查報告。

在接受調查的53家、市值合計達4兆元的企業中，有高達70％企業對中美的緊張情勢感到擔憂。52％認為情勢會惡化，54％認為台商會最倒楣，也就是說，在陸企、美企、台商中，受貿易戰衝擊最大的是台商。

這次調查結果凸顯了台商最大的困境：很想走，走不了！

台商普遍的態度反應了，一、中美貿易衝突是一件很嚴重的大事。二、台商是受害最深的族群。三、但是，明知事態嚴重，卻有83％的受訪者表示沒有撤出中國的計畫。

為何會有這種認知和行動產生嚴重衝突的結果？

這次商周調查了超過十家資本額百億元以上的上市公司，經過本刊與受訪者深度訪談，發現它們在中國相關供應鏈達數百家、上千家，建立一個完整供應鏈花費10年、20年，不是想走就能走。

一位家具業者遭遇的困境：「如果供應鏈很長的話，你零件自製率只有10％，除非整個供應鏈拔起來搬過去，不然你跑不掉的。」另一家千億元營收的電子大廠財務長的心情：「其實問題是無路可走，並不是沒有撤出計畫，是沒有替代方案，很多人想走，可是沒有替代地方。」

川普當選後，史無前例還沒就任前就直接挑戰中國最敏感神經──「一個中國」的政策，造成台海情勢急遽升高。接著海霸王的聲明、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婉拒總統府資政、豐泰在中國遭到查稅……，一連串事件很「巧妙」發生在川普當選之後，使得我們這次的問卷調查氣氛也很「詭異」，即使一再強調這是一次企業不具名的問卷進行方式，但是還是有一些龍頭企業噤若寒蟬、不敢做答，選擇拒絕參與這次的調查。

一位受訪台商表示，中美貿易戰還沒開打，但因川普和蔡英文總統的一通電話，使得中國提前把氣出在台商身上。這位台商說得露骨：「中國人仍然存有文革時的個性，看到政府開始對豐泰跟海霸王這些台商動手，其他人會群起攻之，就像文革時在鬥地主、鬥土豪，現在鬥他們眼中的肥羊。」

「我的客人們很擔心，一直問我怎麼辦。我最近談這個議題大概談了有100次。」專門為台商提供諮詢與上市服務的富蘭德林證券董事長劉芳榮說，最近台商圈的氣壓很低。

選前，川普一口咬定中國是貿易濫用者、導致中美貿易失衡，揚言要對中國的商品課高達45％關稅，被當作政治語言。

當選之後，川普除了在推特（Twitter）指控中國促貶人民幣，導致美國的公司難以競爭、對美國產品課以重稅，更新設了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National Trade Council），任命主張對中國採取強硬手段的經濟學者納瓦羅（Peter Navarro）出掌。

外資報告點名
台電子業衝擊大，玩具家具意外受惠

「川普政策可能引發貿易嚴重的衝突，甚至貿易戰，連帶也會影響三角貿易中，台灣對中國的出口。」在耶誕前夕一場記者會上，經濟部國貿局副局長徐大衛分析，一旦川普對中國課以高關稅，台商多年來將半成品輸往中國加工，再轉銷美國的供應鏈關係，將受到影響。

外資報告也同意這個看法。美國大選後，德銀大中華區首席經濟學家張智威特別發布研究報告，分析美中貿易大戰中可能受害的產業與被波及的國家。德銀指出，依照貿易逆差規模、美國消費需求等指標評估，包括電腦與手機等電子產品、成衣與皮件、機械與電氣設備、家具、玩具、鞋業，是川普政府最可能對中國發動攻擊的六大產業。中國反擊美國所瞄準的產業，則可能是飛機、種子與水果、紙漿以及其他農業產品。

若開槍走火，勢必有一些美中雙方的「人質企業」會拿上檯面祭旗，而其中在中國製造，美中貿易比重較高的企業，將很難避免在第一波就產生重大衝擊。

德銀預估，如果中國對美國出口金額因貿易戰下滑10％，其中的0.6個百分點傷的是台灣出口，在與中國頻繁三角貿易的日、韓、馬等國中，受波及最大。

從另個角度詮釋，德銀估計，如果這10％空出的市場由其他國家瓜分，台灣玩具、家具業因轉移製造基地較容易，不只受傷小、還可能有轉單效益，拿下其中0.7個百分點。一來一往，台灣小賺0.1個百分點。

然而，爽到台灣玩具、家具業者，苦的卻是科技業。摩根大通亞太區首席證券策略分析師莫愛德（Adrian Mowat）在川普對中國祭出45％關稅的貿易大戰模擬報告中，也直指台灣與韓國電子業是間接受打擊最大的難兄難弟，若亞洲科技業供應鏈因貿易戰受到破壞，他並點名台灣包括台積電、鴻海、大立光、台達電、廣達、可成、和碩、鴻準等蘋果概念股，都將受衝擊。

人民幣則是另一個川普揚言要攻擊的標靶。「當他們（中國）貶值貨幣（使我們的企業難以競爭）時……，中國有問過我們的意見嗎？我不這麼認為！」川普在推特透露接了總統蔡英文的賀電後，引發政界震撼，但他繼續在推特開炮，指控中國操縱人民幣。

川普主張人民幣該升值以解決高貿易赤字，但他投入選戰兩年多來，人民幣兌美元卻貶了14％。甚至，人民幣還因川普當選而加速貶勢，跌破6.9元兌一美元關卡。分析師們的普遍解讀是，既然人民幣在川普時代「不太方便」貶值，顯然有先加速貶值、等川普上任後再「給面子」升值的考量。

然而人民幣卻也是對美中貿易大戰最敏感、波動最大的指標。「高盛幫」獲得川普重用，高盛證券卻預測2017年人民幣將來到7.3元兌1美元的新低。理論上人民幣貶值有助台商出口，但原物料進口價格飆升卻也造成新經營挑戰，近來台商圈最大的困擾，竟是紙箱價格飆漲四成，帶來意外的成本揚升。顯見台商夾在與美元、人民幣中，未知風險大幅升高。

台商已經被修理
「川普打中國、中國就打台商出氣」

而且，比起韓商，台商處境因兩岸的特殊情勢，更為艱困。被中國視為親蔡英文的海霸王集團，在川普推特挑釁中國後，突然發聲明公開挺一中、切割蔡英文。接著，鞋業大廠豐泰遭中國查稅、追繳10億稅金，被解讀是「川普打中國、中國就打台商出氣」。

豐泰被要求補稅消息一傳出，馬上成為製鞋業微信群組的熱議話題。其實台資鞋業供應鏈陸續傳出被查稅的消息。商周循線約訪到一家前進中國近20年鞋供應鏈企業老闆，為維護該台商人身安全無法具名。他告訴我們，查稅行動在珠三角陸續展開。若上一次中國的「騰籠換鳥」策略是讓台商大遷移到西部，這次的查稅行動將加速製造業從中國撤離，將台商廠房底下那塊已變成黃金地段的土地挪作他用。

根據本刊這次問卷調查，有28％台商企業明顯感受中方藉查稅整頓台商的壓力，集中在外界認為台商相對較為親綠的華南地區。台商等於同時遭美、中夾擊。一位千億電子大廠財務長感嘆，當中美兩邊談判的時候，在任何相關的進、出口變化裡，台商都變成是：「美國不見得會貼補你，中國會修理你。」

赴美設廠成趨勢
低稅讓利潤比中國高，陸企早就跟去

其實，美中之間的貿易衝突，1980年代至今，已經打了30多年，過去發動攻擊的標的，大多在紡織、鋼鐵等行業，雙方也曾打過太陽能板反傾銷戰，也往往將台商捲入。但這次可能引爆的大戰，對台灣的衝擊卻很不一樣。原因之一，影響的是台灣外銷成長最大動能──手機與電腦產業，等於讓台灣面臨動搖國本的危機。原因之二：「美國的籌碼變多了，因為對中國的依賴變小，自動化科技演進讓回流美國製造，成為可能的選項。」中華經濟研究院WTO及RTA中心副執行長李淳分析。

甫獲任命的納瓦羅，與即將出任美國商務部部長的羅斯（Wilbur Ross），曾聯合發表一篇「評川普經濟計畫」論文，分析與中國、墨西哥等國的貿易戰力。這份文件也等於是他們上任後的策略藍圖。

這份立場極為鷹派的論文直指，中國大幅仰賴進口原油，帶來了討價還價的空間。而且，中國無法不從美國進口黃豆，因為，放眼全球並無規模夠大的其他供貨來源。況且，若中國堅持拒買美貨改由其他國家進口，美國出口業者只要去滿足其他國家因此空出的市場，並不會對美國農業造成衝擊。

當川普舉著讓製造回流美國，甚至考慮祭出減稅誘因時，台商也開始思考赴美生產的可能性。動作最快的是鴻海。日本軟銀（SoftBank）執行長孫正義在12月上旬赴美與川普會面，保證未來4年軟銀將與鴻海合計投資美國570億美元，創造10萬個就業機會。「軟銀很聰明，馬上聯合鴻海對川普輸誠：不要打擊我，我幫你創造就業。」李淳說。

劉芳榮發現，最近上海飛美國班機常滿座，「很多是台商。我有不少客戶已經去美國考察做準備，」他說，就有蘋果供應鏈中精密機械業的留美二代說，考慮到美國幫父親設廠。

事實上，如果蘋果要iPhone供應鏈去美國設廠，那麼台商非得跟著去不可。

只是，美國製造成本真能比得過中國？根據德勤（Deloitte）每3年發布一次的全球製造競爭力指數調查，2016年中國是連續第三次居冠，但數據顯示排名第三的美國已大幅拉近差距，4年內就能見到美國稱王。

這個趨勢，陸企也留意到了。全球第二大汽車玻璃廠福建福耀玻璃，赴美投資6億美元設的廠，於10月投產，董事長曹德旺在接受中國媒體訪問時細算，雖然美國藍領勞工薪資成本是中國的8倍，但能用自動化設備來取代一部分；美國電價是中國一半，天然氣價格更只有1/5；加上當地政府大力貼補，因此買地、買廠基本上沒花什麼錢；加上中國製造業各種無形、有形稅負比美國高35％，以及沒有跨洲運費支出，加總之後，赴美設廠利潤竟然比中國高出1成！

但赴美比當年到中國設廠，讓台商更為猶豫。在本刊大調查中顯示，有過半的企業不考慮赴美設廠。「台商去美國投資，有9成都是被客戶叫去的，但台商很擔心萬一大手筆投資下去卻被拋棄。」劉芳榮分析，在中國這個世界工廠，被拋棄了還可以投奔別的客戶，在美國，就難找新客源。

台商另一選擇，是南向，商周調查顯示，包括越南、印尼、柬埔寨、緬甸、印度，是台商目前想轉移生產基地大熱門。

台商大多在觀望
積極者加速南向、撤出或自動化

其實台商經過中國騰籠換鳥、製造成本上升等經營環境變化，已經開始從中國撤出轉為南向。

根據金管會統計，過去幾年，上市櫃企業合計每年對中國新增投資金額都超過1000多億元，但2016年前三季，上市櫃公司赴中國累計投資金額，較前一年底少5億元，衰退0.02％。

但是，「對於撤離中國，台商還能有什麼政策？」一位年營收10億的家用消費品老台商感嘆，過去5年中國騰籠換鳥，沒回台灣的，早就南向了。「但是越南有暴動的時候，王文淵去都被關在那邊，沒5億不能回來，那政府在幹什麼？」

「我一個客戶就說，連台塑去都被欺負了，我去不就被『巴』假的。」劉芳榮已有不少台商客戶到東南亞考察環境，但對於排華情緒的擔憂讓他們裹足不前。也因此，目前已決定轉向的企業不多，例紡織大廠儒鴻已經喊出要撤出中國，將重心擺往越南、柬埔寨；科技業的英業達表示考慮增加美國製造的投資。大多數台商仍在觀望。

「原先還沒撤、但考慮要撤的，可能因為這次貿易大戰，被催化下定決心、跑得快一點。」一位家具大王級的台商負責人指出。眼下，中國的查稅行動看來不會止息，匯率的貶值升值也將更劇烈，台商面臨更嚴峻的夾殺處境，有些前波還沒走、還在觀望的鞋廠，已鐵了心默默布局從中國撤退，轉進東南亞。

大撤退潮正在啟動。在東莞台商協會12月上旬舉辦的座談會上，大陸全國台企聯榮譽會長郭山輝直言，中國生產基地被越南取代，現在世界各大企業都在談如何撤出中國市場，「以前大家擠破頭進來，現在都在減少投資。」

事實上，不論往美國、東南亞還是駐守中國，中美貿易大戰不可避免的將造成台商大洗牌。李淳認為，赴美製造需要高度自動化，預料在川普的製造業回流政策下，將加速台灣企業自動化，或給廠商壓力，讓他們開始導入自動生產，並加快淘汰低毛利、體質弱的中小企業。

根據富蘭德林證券旗下業務的變化觀察，最近想掛牌、參與購併的客戶明顯變多。劉芳榮解釋，過去台商不愛掛牌，但現在態度變了，透過資本做升級，比較有實力應對貿易大戰。「就是比誰倒得比較晚，倒得晚的就能活下來。其實也有些台商老闆很愛川普，因為這樣對手就會倒了。」他說，這就是洗牌的時刻。

大洗牌時刻來了
川普上任百日最緊張，台商宜緊盯

川普2017年1月上任後，預料將有在百日內做出政績的壓力，將是中美貿易戰最最緊張的時刻。

但貿易戰是否真的開打，就要看北京政府在這100天內的反應。如果只是一笑置之，可保留未來良性互動空間；但若在這做秀的100天中，北京也劍拔弩張到找不到台階下，那麼未來數年川普任期內，這種緊張對峙可能僵持下去，這將是對台商的超大考驗。

「美中都不敢把戲演得太過頭」，一位在華南、華東設廠的台商老董說，因為川普是個生意人，不是笨蛋，懂得見好就收，但「台灣會很辛苦，你在跟著被喊價時，要出得起籌碼、要付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