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不應該有敵人

親愛的楊乃糖：

下個月爸比又要離家一個禮拜了，這次不是要去哪個遙遠的地方拍片，而是要去日本參加影展。妳問：「爸比要去上班嗎？」「不是上班，是要出國喔！」，還太小的妳，無法理解什麼是出國；懵懵懂懂的問說：「是去別人家嗎？」「是啊，是別人家，只是這個別人家很遠很遠喔！」「比阿公家遠嗎？」「嗯！還遠.......」。

這是相隔12年後，我再次回到這個影展。

1999年，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當時我正在電影研究所就讀，每天處在苦思畢業製作的拍攝議題時，突然以前在高中教書時的一位學生寫信給我，他說他正在外島服役，並且告訴我在外島流行打免付費的080電話。

當時非常多的企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都設有這樣的服務，只是沒想到在那個還在用BB.CALL、網路還沒開展的年代，免付費的080電話竟然成為外島阿兵哥的最愛；原因有二，它是免費的，而且接電話的服務人員都是女生。「免費」和「女聲」自然而然就成為這些苦悶軍人的寄託，也成為我想紀錄的故事了。（編按：這部片是「我愛080」）

本來想拍一部「軍教、愛情、喜劇」紀錄片的，就像近來受歡迎的連續劇「新兵日記」那樣，但沒想到拍攝期間，男孩逃兵了。我也停止了拍攝，和男孩的母親、同學到處去找他。一個禮拜過去了，自動回到營區的男孩眼看著就要被判軍法，當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男孩對軍法官說：「我一直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耶......」，於是他被判入精神病院治療。

原來希望拍成軍教喜劇紀錄片的，拍著拍著竟然變成了恐怖片。

那年，這部影片入圍了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這是我第一次帶著影片和國外的觀眾對話。十月的山形非常寒冷，偶而還會飄雪，但戲院裡滿場的觀眾卻非常熱情。影片放映後，不意外的，這個沈重的故事讓大家都沉默了，就連站在我身旁協助翻譯工作的映南，一個來自中國天津的留日女孩也都無言了。

因為是第一次面對外國觀眾，所以在台灣時，我刻意演練了幾個可能會被問到的問題，「男孩為什麼逃兵呢？」「他的父母關係如何呢？」，心想這樣的準備應該沒問題吧！

在一陣沉寂之後，一位日本男孩舉手發問：「你們為什麼要當兵呢？」......糟了！這不是我有準備的問題耶，更準確的說，就算我拍了這部關於台灣軍人的紀錄片，我卻從未思考過我們為什麼要當兵；「不就是時間到了就要當兵嗎！」「大家......大家不都是這樣嗎......」，我一臉錯愕並且愣在台上。

當下我被如此重要，但卻從未思索過的問題給卡住了。這樣的窘態似乎讓這位日本男孩也不安了起來，台下的他一直鞠躬，面露歉意的說著我聽不清楚也聽不懂的語言。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地擠出一個答案：「我們每一個男孩都要當兵的，是因為......是因為.......我們有敵人！」翻譯映南如實的幫我轉譯了出去。男孩不解的側著頭，似乎這個答案讓他更糊塗了，他接著問：「那麼你們的敵人是誰啊？」霎那間，空氣似乎凝結住了，我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日本觀眾的這個問題。我看著映南，她轉過頭去試著幫我回答：「我想，導演指的敵人應該是我吧！」現場少數來自台灣及大陸的觀眾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位來自天津的女孩--映南，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敵人。

43歲的我是在「萬惡的共匪」時代中成長的，小學時為了爭取高分，不管作文題目是什麼，心裡知道只要在文末寫上「將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插滿在大陸的每一吋土地上.....」就有機會多要個幾分。從小，我從未懷疑過「敵人」是如此真實的存在著，一直到映南站在我面前，我沒有得到事實被証實的喜悅。

國族、認同在我這個世代是一個複雜且一直無法被解決的問題。我反而思考在過去，這又是一個怎樣的教育氛圍啊！怎麼會有一個政府處心積慮的在每個孩子心裡形塑「仇視」及「敵人」的形象，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現在，我們的孩子也一直在長大，國族、認同在我們的國家還是混亂及無解；這些似乎都是我們的名字--「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正港的台灣人」、「中華民國」、「台灣國」、「中華民國在台灣」、「台灣」、「中華台北」、「台澎金馬關稅領域」、「台北經濟文化代表處」.......這真是一個扭曲的時代。行文自此，我才理解到我們大人會走到這樣的處境，真的是有敵人的！是映南？是她背後的政府？我們的政府？還是美國政府？

寶貝，爸比不知道等妳長大後，關於「妳是誰」還會是一個複數的答案嗎？人民跟政府的差別妳分的出來嗎？阿公教妳的跟學校教妳的會不會不一樣？新聞台54台和52台說的還是南轅北轍嗎？但不管怎樣，爸比都要告訴妳，在這個世界上像妳一樣天真、快樂的孩子是不應該有敵人的！

力州2011•8•19

作者簡介_楊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