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的約定：牽手，就是到死都不放開

一九八五年（民國七十四年），曾文水庫畔。

夕陽染紅了天，映照著水面上形成一片金色汪洋，美不勝收的景致讓人醉心，微風拂過樹稍，也拂亂何李甘的髮。她撥了撥被吹亂的髮，收回陶醉於美景的眼神，望向身邊的老伴，那一雙眼如火熱情，充滿著生命力，依偎在他身旁，何李甘內心只有滿滿的幸福。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阿桐載著她四處遊山玩水，甚至環島一圈也不喊累。

「桐呀，桐呀，不知道還能這樣讓你載幾次？」

何清桐笑了，他說：「我八十歲如果還沒死，還要再載你環島！」

短短的一句承諾，溫暖了何李甘的心，卻也讓何清桐牽絆了二十年。

何李甘沒有料到，她在三年後就因病辭世；但她更沒料到，當年那句承諾，何清桐從來沒有忘記。二十年後，何清桐帶著她的照片上路圓夢，堅貞誓言、鐵漢柔情的故事感動了無數台灣人，更讓許多人找到了離開遺憾的出口，帶著摯愛照片，圓夢去！

獻給妻子的旅行

出生於民國十八年的何清桐，阿桐伯生長於傳統農家，小學沒有畢業的他，白手起家，靠著一雙手在學生書包與制服領域打拚出自己的一片天，結婚後，在妻子協助下，生意蒸蒸日上，一度成為台北地區風光的書包大王。

在那些為了「顧肚子」而打拚的歲月中，夫妻倆最大的休閒活動就是跳上有馬力的打檔機車，上山下海、探尋美景去，兩人情感也在一次次的旅程中越加深厚濃烈。

因此，當牽手──何李甘生病過世後，阿桐伯等於一下子失去事業上的夥伴、旅途上的玩伴以及牽手一輩子的老伴，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適應。他經常跑到墓園去打掃，對著看不見的妻子說話，有一次，甚至半夜睡不著也跑去「找老婆聊天」，還嚇壞剛好路過要回軍營的阿兵哥。

日子一天天過，阿桐伯把事業交給孩子們，但內心對妻子的思念卻從沒少過，他也一直細數著流逝的歲月，等著實現當年諾言－「我八十歲如果還沒死，還要再載你環島！」的那天到來。沒想到，就在他準備好妻子的照片，並準備開始規劃摩托車環島之旅時，孩子們告訴他，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要為老人家舉辦一場摩托車環島活動。

阿桐伯二話不說就報名，參加體檢那天，他為了替自己爭取「加分」機會，連環島要騎的打檔摩托車都專程以貨車運載至台中會場，太太的照片更已被他細心的繫在摩托車儀表板前。開心戴著「太太」前來的阿桐伯果然讓基金會人員印象深刻，最後，他的活力與熱誠讓他順利入選。

環島之旅出發前，阿桐伯到妻子的墓園上香，他告訴妻子，自己要出發環島去了，手執兩個銅板，擲茭問愛妻，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哐噹一聲，銅板落地，一面人像、一面字，聖筊。

阿桐伯望著妻子給他的「答案」，瞬間紅了眼，哽咽在喉：「你看，這就是某，這就是牽手，到死都一樣！」

一陣風捲起何清桐已花白稀疏的髮，風是暖的，彷彿是當年拂過何李甘的那陣風，此刻也暖暖的拂過何清桐的心，菅芒花搖曳間，他似乎看見那一年，夕陽下、水庫畔，妻子聽著他許下承諾時，綻放的美麗笑容。他朝著墓園點點頭：「我了解了……我了解了……」　

跟隨弘道環島期間，阿桐伯將妻子的照片放在摩托車儀表板上，同時在摩托車後座綁上一個紙箱，他笑說：「當年和太太騎機車出去走走，衣物就放在紙箱，外面用塑膠袋罩著。這次這樣做，當我騎累的時候，往後一靠，就好像當年靠在太太身上一樣！」

行程中，每當熱情民眾遞上鮮花致意，阿桐伯也總是小心翼翼的一朵朵插在妻子照片旁，他說：「她最喜歡花了，她生前我種了好多好多花……

每到晚間，阿桐伯還要小心的將照片從車上取下，一起帶進房裡放著，他說：「她最怕黑了，有一天，我忘了把相片拿進來，那一晚我怎麼都睡不好，一定是她在對我發脾氣了。」

不老騎士歷經十三天一千多公里的旅程，終於達陣圓夢時，阿桐伯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說，這趟路是為了「沒在喘氣的牽手」而走，「這個債是我欠她的，無論如何都要還……」。

然而，故事，沒有因此劃下幸福句點！

環島之後，阿桐伯歡天喜地到妻子靈前擲筊，問她「開心嗎？」想不到，出發前，擲一次就獲聖筊，回來後，連擲多次都沒有筊，這下可讓阿桐伯傻了眼，他左思右想，不斷琢磨著妻子不開心的原因。

「一定是路線不對！」反覆思量後，阿桐伯想起早年與妻子環島都是走台11線，但這次環島卻是走台9線，可能新的路線對妻子而言太陌生，所以妻子才會不開心。

癡情又重諾的何清桐為了那擲不到的筊，決定帶著愛妻照片再次上路，於是他在不老騎士摩托車環島後五個月再度出發，最後他以八天的時間完成一六○九公里的環島之旅，雖然辛苦，他卻不再虧欠了。

追夢之旅 再出發

完成了對妻子的承諾，阿桐伯也重新愛上摩托車旅行，他決定為自己追逐一個新夢想，那就是走遍全台灣一千七百間派出所！

孩子問他：「為什麼是派出所？」阿桐伯給了個妙答，他說：「警政署長未必全部派出所都去過，如果我全都走過一次，不是比署長更風光？」

有了追夢新目標，阿桐伯隨即展開一連串前置作業，除了蒐集各地派出所資料並規劃路線外，還買來好幾本隨身小冊子準備收集每間派出所的戳印，他也決定為每間派出所都拍張照片，為此，還連續一星期跑去淡水拍夕陽，只為了練習拍照技巧。

緊接在二次環島之後，阿桐伯展開他的「派出所奇異之旅」，他每星期花個二、三天時間追夢，為了節省時間，離台北市比較遠的縣市，他就事先將摩托車寄過去，再搭客運或火車到當地，隨後領出摩托車，開始「巡」派出所。

一路上，他看過漂亮又華麗的派出所，也見過陋小破舊如倉庫的派出所；多數的警察們都熱情相待，甚至有人認出他是不老騎士，瞬間化身小粉絲，開心找他合照要簽名，但他也曾碰過冷若冰霜的警察，連派出所戳印都悍然拒絕幫忙蓋印，他只好先跳過，但他沒打算放棄，而是要找另外一個時間再來碰碰運氣。有趣的是，阿桐伯的「派出所奇異之旅」也在派出所間流傳開來，所以還有警察看到他興奮的說：「終於等到你來蓋章啦！」

蓋滿戳印、貼滿相片的紀念小冊一本換過一本，一步步旅行的痕跡都收藏在小冊子中，想不到九十九年十月間，他前往桃園縣大園鄉三菓派出所後，卻意外遺失其中兩本冊子，焦急的他在可能遺失的路段上來回數次不斷尋找，最後冊子終究沒有回到他手中，追求完美的阿桐伯也沒有氣餒，決定找時間將那兩本冊子裡的派出所再走一回。　

阿桐伯「派出所奇異之旅」的步履在民國一百年二月抵達台中市，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五點五十分，他在台中市第三分局立德派出所蓋下戳印。

誰也料不到，追夢之旅將止於此……。

人生最後一場旅程

追夢的熱血與阿桐伯對食物的慾望悄悄的成了反比，看著他越吃越少，一天比一天瘦，孩子們的眉頭也越來越皺，有一次，女兒將他拐到醫院，想逼他照胃鏡，向來討厭看醫生的何清桐當場翻臉，拂袖而去。

他的抗拒，孩子們不意外。早些幾年，他深受攝護腺肥大困擾，在孩子與醫生們好說歹勸之下，終於答應開刀，女婿在醫院陪他睡了一晚，想不到隔天一大早，阿桐伯還是偷偷溜掉了。他對醫院的抗拒是因為他希望自己有一天離開人世的時候，身體是「原裝」的。

但畢竟是血肉之軀，這一年的三月底，阿桐伯終究因為嚴重胃出血被送進醫院，經過檢查，醫生丟下一顆震撼彈：胃癌末期，只剩三個月。

阿桐伯冷靜的接受了事實，卻沒有認命。他拒絕開刀，選擇藥物治療，在最後的歲月中，他常常痛到槌床，嘴上卻是一句痛都不喊，他也拒絕安寧照護，總是說：「他要哭著來，笑著回去」；他也不輕易向死神低頭，他努力運動、努力吃，努力維持著生命力，頑強的與死神拔河。

人生最後一段路，他走的辛苦，心裡卻踏實，靠著意志力，他從死神手中多搶下一個月的生命，在獲知罹癌四個月後，阿桐伯在民國一百年七月二十四日離開人間，前往天堂去尋找他的水某了。

這一次，不用再擲筊，他可以親口告訴妻子：「對你的承諾，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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