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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導演的故事本:楊雅喆的創作歷程

生活 | 時尚藝文

每一次的煙火

撰文者:楊雅喆
導演的故事本 2013.01.17

在這樣的場合碰到她,讓他格外的尷尬。

場外是抗議的學生和環保團體,場內是擁有「合法聽證權力」的記者和「關心地方產業發展」的民眾。

她穿的十分「正常」,帶著簡單的錄音和照相器材。他不明白,像她這種來自「不受歡迎的非主流媒體」的記者,如何順利混進聽證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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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對他一笑,看出了他的疑惑。

「我昨夜搭火車下來的,好幾個鐘頭,清晨才到這裡」,她沒有掩飾掉了一顆門牙的嘴,「你也來了。」

沒有問號的語調,言下之意:她不像他是主流媒體的爪牙,輕輕鬆鬆的搭飛機,一個鐘頭就從台北到後山來。

事實上他也很清楚,自己甚至可以不用出現在這裡也一樣可以寫出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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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得要跑一趟才知道當地居民真正的想法。」他說,雖然結果老早大家都知道。

「是喔。」她轉頭看著環保學者、官員入座,接著繞到了會議室側面的窗邊。

他很想告訴旁邊的警察,提防那個穿著看起來很「正常」,和一般獨立媒體那種「寒酸味道」不同的女記者。

倒不是自己已經習慣當爪牙,而是不希望她因此受傷。

果不其然,在會議開始沒有多久,她除了拼命拍照錄影之外,趁著場內幾個反對開發案的學者和主席高分貝對罵之際,推開了窗子,讓反對派的學生從窗外爬了進來,會場迅速陷入一團混亂。

警察架住了從窗外爬入的學生,也抓住了「干擾會議進行」的她。

「不關她的事,她是記者、她是記者…」他一步向前,擋在警察前面。

她仍是被警察像殺豬般架住四肢抬了出去,一邊大喊:「違法環評、官商勾結」劇烈地扭動讓她的臉露出了極大的痛苦。

「不要這樣!」他想要拉開那些警察,自己卻也被當作異議份子抓了出去,「她受傷了、不要拉她!」

記憶中,她的左手曾經在某次抗議場合被警察拉到脫臼過,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那時他們並肩站在一起。

場外,他試著轉動右肩卻感到劇烈的刺痛,她訕笑說:「傻瓜這時候才亂動。」採訪抗議場合都會記得帶著冰敷墊,她的細心一點都沒有變。

一個左臂,一個右肩。他們好笑的一起夾著冰敷墊,絲毫不浪費。

兩個人都只剩一隻手可以打電腦,面對著WORD空白的畫面,游標靜靜閃動著。

稿子寫不出來,主管拼命來電。

「我幫你寫吧!」她說,「我知道你要寫什麼」

他當然也清楚她會寫什麼。

有鑑於開發案的結果是「有條件通過」,這都在他們倆的預測中(雖然縣府的「有條件」到底是什麼居然是一片空白);有鑑於某種火苗在他們之間重新燃燒:他們決定交換幫對方寫稿子。

「你看一下,我用我的卵葩幫你寫的」,三兩下,她把電腦推到他面前,接著點起煙的樣子,果然變回當年的「文青」。

她替他寫的稿子是:「當地原住民有八成的比例贊成飯店的興建、認為可以為地方帶來許多的工作機會,事實並不如外界所想像……。」

他謹慎的把「八成的比例贊成」這個句子,改成了「相當高的比例」。

「怎麼?」她再度露出門牙上的黑洞,「我幫你寫八成不好嗎?」

出現明確數字總是會被讀者質疑的。

「你們真的在意數字嗎?」她清楚的很,主流媒體在意的只是政府願意置入的廣告數字:「寫八成還客氣了吧!」

是的,這個行業的人都知道,現在任何的民調數字,都跟桌頭扶乩一樣有靈感就成,就算寫「百分之兩百三十八的民眾支持開發案」也只要說這是「誇飾法」就行。

而他替她寫的稿子是:「藐視高等法院的宣判,縣府執意通過飯店環評,再次見證了官員的粗暴……。」

是吧!他說,「我沒寫錯吧!」粗暴、非法、勾結,這幾個詞,在學運時期他們就已經用爛了,二十年過去,社會還是沒改變。

她沒說話,眼裡有光。

他明白她留著未補的門牙在業界流傳的傳奇理由是:「要讓自己永遠記住是在哪一場戰役被黨國鷹爪所打斷的。」

實際上只有他知道,這是為了讓自己記住當年分手的痛,這就是她。

當年他們在關廠罷工抗爭中一個被打斷門牙,一個被打斷鼻樑,對於如此惡質財團和政府,他們決定以傷疤來記憶。

不過,分手後,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他終究還是進入了主流社會、主流媒體,說是如此才能做到「體制內的改革」:賺錢補好了鼻樑,畢竟男兒財庫在鼻。

從此他們分道揚鑣,他未能如願做出改革,而「黨國幽靈」、「勞工階級革命」這些字眼反而變成幽靈糾纏纏繞著她。

抗議現場的肢體衝撞活化了賀爾蒙,他們很有默契的找了間廉價旅館趕稿順便乾柴烈火。

雖然匆匆一砲,體力也不如年輕時持久,但那晚幾乎沒有時間溫存、互訴分別多年的衷曲,而是用來應付臨時塞來的一篇特稿。

這次是他自己動筆;因為她毫不遮掩露出缺了洞的門牙狂笑,趴在地上徹底認輸,她無法寫這樣的卵趴文:「……政府雖然在福利政策上不如日韓,但由於民間互助支持力量的充沛,反而使台灣的社會福利充滿了活力。」

這樣擦屁股的社論,得要真心誠意的相信才能夠起乩寫出來。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進入「我們最幸福」模式的邏輯,但稿子還是被主管改了:「『台灣』政府雖然在福利政策上…」

是的,只要我們感覺到幸福,讀者們也會感受到正向的力量。

妻子打電話來時,他正穿上鬆垮的內褲,「小寶的課輔費下個月漲一千……」他怒氣上升,回了句:那就別去了吧!「我們最幸福模式」在區區一千元之下破功,引來夫妻一陣爭執,妻子將注意力轉到採訪未歸的話題上,他隨便胡謅了在鄉下多留一晚的理由;在報上胡謅跟對太太說謊並沒有道德上的差別。

她靜靜的聽完他和妻子的對話,穿著切格瓦拉的T恤在一旁改稿,從破T的小洞看來她線條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乾癟,反而有種豐潤。他喉頭再度收緊,所以喝了剩下的半罐啤酒。

「改這麼久!」他從身後抱著她,「我幫你寫的有錯嗎?」他感覺此刻不論進入「擦屁股」模式,或者「弱勢勞工鬥陣」筆法,都不如再一次「進入」重要。

關於環評結果,「你沒有寫出我的心碎。」

新聞不需要心碎,只需要數字。

她笑了,露出了門牙的黑洞:「你沒有寫出我的心碎」她又說了一次,靜靜的穿上衣服離開。

門牙的黑洞,是她永遠不想補起來的心碎。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裡,也不想追上。

鄉下的夜空有幾道煙火劃過,應該是飆車破少年或者某個中了彩券的大戶。

他在窗邊忽然想起和她的往事:當兵時,部隊負責放國慶煙火,他利用職務之便,把她弄到將官的貴賓席旁邊,近距離欣賞那聲光效果十足的煙火秀。

儘管這是他們當年最痛恨的特權,但是兩個人心手相連,那可不是尋常百姓會有的經驗,就算戰鬥青年如他倆,從特權角度看到煙花的震撼,也足以銘刻在心一生一世。

「下一道節目是:花開富貴,風調雨順!」操著標準國語的司儀亢奮語氣帶著假裝性高潮的分岔。

觀眾鼓起掌來,整齊的仰起頭往頭一個方向看去。因為這個卡通般的畫面,他對她說了一個寓言故事:牧場裡的羊兒最愛看煙花,小魔術師最擅長放煙火,每一次花火迸裂,魔術師就偷偷的把牧場柵欄往內移動……。柵欄越來越往內縮緊,可以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羊兒卻無暇感受到壓迫,只忙著看煙火……。最後他們只剩吃喝拉撒的空間,卻對失去的自由絲毫無感……。

直到最後一道煙花亮起,羊兒才看清楚彼此的臉:他們已經連羊都不是,而是一隻隻待宰的豬……。

「每一次的煙火,都有看不見的東西在消失,政府和媒體會一唱一合將柵欄悄悄地往內移、緊縮,這就是媒體的操控……」年輕時的他睿智又敏感,那正是她愛她的重要原因:「自由民主就是這樣不見的,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看不見的消失……。」

如今民主自由什麼高調的字眼已經離他很遠,取而代之的是:「持續檢討、積極改進、上緊發條……」…十六字真言還差了四個字。

然後呢?再來四個字吧?!他成了幫忙放煙火的小魔術師,今晚卻因為她門牙的那個愛恨黑洞,連四個字都生不出來。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他腦袋裡就此消失。

(完)

此文收錄於Graphic Fiction圖文主張VOL.1/2013年2月出版

作者簡介_楊雅喆

囧男孩導演,自稱文未如其名的編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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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存在的影子,素描讓他們有生命。 那些已逝過往,素描讓他們復活。 這是我的每週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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