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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轟」汽車發動引擎聲,傳遍上千坪工廠。工廠前方空地上,六輛混凝土泵浦車一字排開,緩緩舉起臂架,車身達將近十層樓高。傍晚,工廠大門上的燈亮起,警鈴作響,泵浦車魚貫而出,前往工地灌漿。
站在泵浦車車隊前,向一群男人發號司令的,就是高子甯。
去年八月我在菲律賓採訪,聽當地台商說,有個台灣女生獨自一人在這做工程生意,「很厲害,很少看見年輕女生做這一行!」去年底,我們尋找「台灣哥倫布」專題的案例時,這句話突然從我記憶裡浮現。
於是,今年二月,我再次來到菲律賓。我們從馬尼拉國際機場直奔工廠。途中,車子穿過無名小巷、大片農地,越過荒煙蔓草,在陣陣狗吠聲中,來到這個連Google都無法精準定位的地方。
「為什麼一個年輕女生,會到這種地方做生意?」我看著沿途景象,不禁心想。
故事,得從七年前說起。
跑遍全菲律賓上近七百個工地
打拚七年,公司年營收成長逾十倍
當時,她二十七歲,英國諾桑比亞大學國際會計碩士,畢業回台灣,才下飛機,一坐上車,父親就告誡:「我就養妳到這天,以後妳要靠自己。」
落地三小時後,她在英國投履歷的全球前四大會計師事務所聯合安永,便打電話要她過去面試,一週內上班,擔任查帳員,一年有二分之一時間做台灣上市櫃公司海外查帳,亮眼的職務、薪水,令人羨慕。
她的人生沒有刪節號,連三小時空檔都沒有。夢想是一步步往上爬,成為上市公司財務長。 現在,她三十四歲,卻在人均所得僅台灣七分之一的菲律賓,從事「黑手行業」,跑遍全菲律賓上近七百個工地,整天和司機、工人為伍。
她是菲律賓第一大泵浦車廠「Pump Pro Concrete Machinery Crop.」總經理,在當地泵浦車產業市佔率達三分之一,例如,世界前三大購物商場、菲律賓SM集團旗下的Megamall等,就是她的客戶。(編按:泵浦車指利用壓力將混凝土延管道連續輸送灌漿的工程用車)
她做過的工地,北起菲律賓呂宋島、南至篤信伊斯蘭教的民答那峨,事業範圍遍及菲律賓主要三大島嶼。打拚七年,公司年營收成長逾十倍。
是什麼樣的動力,可以讓一個小資女,在異國變成女英豪,一人帶領近三百名菲律賓員工,在荒野中建立一番事業?
轉折,全因為父親的一句話。
欠缺國際化出走能力
指望第二代發揚產業
高子甯的父親高進炎只有國小畢業,家裡務農,十七歲去工地當工頭,進入營造業工作,正好搭上台灣經濟起飛的時代,遍地機會。
於是,四十多年前,高父憑著打工存下的錢,開設台灣第一家國產泵浦車廠,陸續包下全台各大工程,一九九○年代,台灣錢淹腳目,曾經是台灣第一高樓的台北車站新光三越,也是他派車灌漿,事業蒸蒸日上,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也做不完。
二十多年前,和其他西進的台商一樣,高父看到中國市場起飛,想過去設廠,把事業版圖擴大,卻因為太太反對,孩子都小,才作罷。當時四十多歲的他,可能想不到,進軍海外擴廠的心願,竟到十五年後,才由大女兒繼承。
高父的事業,走過一九七○年代台灣人均年收入僅四百多美元,到九○年代破一萬美元的黃金歲月,但當孩子長大,台灣這座舞台卻保不住了。隨著市場開放,外國泵浦車陸續引進台灣,高父的獨門生意,優勢逐漸不再。
同時,台灣經濟成長趨緩,營建業不景氣,當對手也來搶食這塊越來越小的餅,原本生氣蓬勃的工廠,突然安靜起來。
夕陽產業找不到新血,剩下年近六旬的老闆和一群員工坐著發愁,「大家做到那麼艱苦、攏(都)那麼老啊,最後想說乾脆收起來⋯⋯,」父親高進炎說。
但當台灣市場萎縮,技術又被中國業者複製,即便西進,也沒有競爭優勢,欠缺國際化能力的上一代,該怎麼走出去?
「後來想去國外發展,其實也是不得已。」高進炎嘆了口氣。但他不懂英文,能指望的,只有出國念過書的孩子。
連辭職都來不及
在異鄉扛起未來
高子甯看著父親白花花的髮鬢,想起小時候住在工廠旁,半夜,父親獨自翻閱建築書籍,看著密密麻麻的數字,一筆一劃拼出整張工程圖⋯⋯。
「我爸講到以前家裡很窮,創業多辛苦,他就會哭,說不想再回去過那種苦日子。」父親老淚縱橫的臉,她始終記在心底。
「爸爸的事業倒了怎麼辦?沒辦法,我是第一個啊,我要扛起來,後面還有三個(弟妹)⋯⋯,我是他們的榜樣。」鐵娘子般的她,談起父母辛勞,多次在我們面前哽咽落淚。
也因此,當父親找她一起到海外考察市場,她沒有太多猶豫。馬上向公司請假,先去印度考察一個月,後來才在父親客戶介紹下,轉進菲律賓。
沒想到,才到第三天,高父發現菲律賓有不少華人,加上有朋友照應,便要女兒留下來,把台灣舊的泵浦車賣掉,順便評估設廠的可能性。
「連辭職都來不及啊,還是爸媽去公司辦離職手續。」她隨身只帶著一個裝半滿登機箱,原本以為幾天就走,沒想到卻住進父親朋友家,開始寄人籬下,在異鄉扛起不確定的未來。
她自願繼承家業,放棄工作和愛情。交往快四年的前男友,追到馬尼拉機場苦等她三天,她斷然說分手;原本,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時的客戶因為器重她,開五百萬年薪找她到德國工作,她坦承,當時很猶豫,但「土地買了,工廠都要蓋了,怎麼可能走?」
但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女生,人生地不熟,每天早出晚歸,難道不怕發生意外?
「我從小就被人家叫『高大膽』啊!」她爽快的說。
謊報年齡,裝成已婚
要求嚴格,不准遲到
為了買地蓋工廠,她上網一家家查,打電話和仲介約時間,穿短褲、夾腳拖出門,一年看了兩、三百塊地,還曾被計程車司機丟包在公路上,站在路邊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人求救。
「約十個仲介,四個會放你鴿子,等好幾個小時回去臉上都是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那時候怎麼那麼敢?萬一被搶、被抓去賣都沒人知道。」她說。
半年內,幾乎馬尼拉所有仲介都知道,有位台灣來的「高小姐」在找地蓋工廠。她自己想辦法,賣掉台灣運來的零件,籌措公司週轉金,一毛錢都沒跟家裡拿。
終於,地買到了,開始蓋廠。起初,她公司僅兩個員工,只好整天往工地跑,從台灣帶來的十幾雙名牌高跟鞋,根本沒機會穿,乾脆全部送給員工。
也曾被客戶追求、騷擾,她為此謊報自己三十幾歲,還買了顆假鑽戒來戴,裝成已婚身份。原本查帳穿的套裝,也換成了T-Shirt、牛仔褲。
儘管辛苦,但她不想走上一代海外台商的老路。她看到許多台商,拓展事業是靠跟自己人砍價。而她初期借住父親朋友家,每晚都有台商帶朋友來喝酒、應酬,甚至有人靠放高利貸維生。
「我不想要我的生活跟他們一樣。」她不社交、不打小白球,把應酬的時間拿來經營事業。她相信,實力比關係還重要,信任比低價更重要。
例如,馬尼拉半小時車程,可能得開三小時,對當地人來說,遲到理所當然,但她是新進業者,有韓國、德國等四大競爭者,要打開知名度,她必須從替客戶解決痛點開始。
從一開始接案,她便標榜「不遲到」。
客戶跟其他人叫車,遲到半天時有所聞,甚至被放鴿子。這看似容易解決,但當地競爭者為了要節省成本,寧可忍耐交通混亂,導致時間延遲,也不願意多準備人手與車輛做備案。
但她的工廠,人員與車輛都有「後備球員」」,同業是三人配一輛車,她是四人配一輛車,並且永遠保持一輛車後援。
走進車廠,一幅白板掛在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上頭寫著每天二十四小時,十二輛泵浦車的狀況,不管是塞車、車子拋錨,或施工到一半出狀況,她要求現場人員即時回報,再由內勤員工記錄、調度,一旦趕不到工地,便馬上派支援的車前往,哪怕只遲到五分鐘,也不能接受。
前三年,每天晚上只睡四小時
兇悍有威嚴,卻尊重員工
再來,她專挑難度高、沒人要做的工地做起。
一次客戶找上門,問她願不願意接別人做到一半的爛尾樓?她發現地面凹凸不平,樓高又超過三十樓,很難把水泥一口氣打上去,她訓練員工把台灣送來的泵浦車做改裝,別人只能灌漿一半,她卻可以整棟一次完工。
為了監督施工狀況,她二十四小時待命,前三年,每天晚上只睡四小時,如果工地出狀況,便拿起安全帽直衝現場。「常常半夜被客戶罵起來啊,怎麼辦能趕快衝去啊,去現場被罵。」
凡事親力親為,讓她在七年間竄起,目前六十多家客戶中,沒有任何台商,其他全都是菲律賓企業,試圖做到百分之百在地化。
她的辦公桌前,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兩台電視機,隨時監視工廠狀況,桌上擺著十幾份財報,她一一查核細項,手邊厚厚一疊紙條,是員工預支薪水的借據。查遍上市公司財報的經驗,讓她對數字與管理,特別敏感。
「她有一種氣勢,坦白說很『悍』,才管得住員工。」五年前也到菲律賓創業的弟弟高銘辰直言。
高父曾經到菲律賓探勘查工地,問女兒:「為什麼這些男人,看見你好像看見鬼?」即便這麼說,其實心裏暗自高興,回台灣驕傲的說:「我女兒在那邊很有威嚴。」
採訪第五天,早上七點半,我們悄悄來到工廠晨會現場,想了解,她究竟怎麼管理一群菲律賓男人?
員工擠滿會議室,全員噤聲。八點,會議開始,她一一點名負責人員,指著對方質問細節,前晚泵浦車載出去的水泥,為什麼到工地才發現不能使用?是哪個環節出錯,造成公司損失?她大聲質問,用力敲桌子。
正當她話問到一半,一名員工遲到,嬉皮笑臉走進會議室,立即被她趕出去,在外頭做伏地挺身。「一、二、三…」做完二十下才能站著開會,「每次開會,只要有人比Mam Jenny(高子甯)晚到,一定會被罰。」現場一位菲籍員工說。
斥責、處分,這些上一代台商慣用的管理手法,她也會用。但,她的敢給和回饋,卻是傳統台商少見。
她的辦公室牆上,貼滿了員工旅遊、聚餐、慶生照片。每年,她招待表現好的員工海外旅遊,去年是遊歷台灣,對許多員工來說,是人生第一次出國。為了幫員工辦護照,她才發現,有些人連出生證明都沒有。
為了留才,她給高薪,願意付一名菲籍工程師高於上班族三倍的薪水,還一口氣簽十年約,計畫幫他買房,其他員工薪水也比同業還高一到三成。
甚至,跟著父母篤信佛教的她,為了融入菲律賓天主教社會,每週固定和員工一起禱告,透過信仰凝聚向心力。
「這邊很多華僑或台灣人,對他們(菲律賓人)講話很冷酷無情,『番仔』、『番仔』叫,很多台幹抱著瞧不起人的大爺心態說,『這些菲律賓人,要不是我的話,早就喝西北風了!』」 可是我覺得眾生平等啊,做生意不是也要存好心?」
她也每月固定去當地貧民窟發送便當。一個個從她手上交給貧民的便當,也許不值多少錢,卻是一個月中,他們最期待的一餐。回饋社會的行動,也贏得員工認同。
她對內、對外,都不走傳統台商老路,照樣打響口碑。創業前二年還要勤跑客戶,但從前年開始,就變成客戶自動找上門。
對她而言,最大的成就感,是走到哪都可以看到自己灌漿的工地,「這一棟,是用我們公司的車灌漿的!」她常指著窗外的大樓,興奮地跟我們說。
她的人生志向很大,卻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
在菲律賓打拚近七年,她從未休過長假,結婚後忙到現在,還沒時間度蜜月,去年底,因為勞累過度,好不容易懷孕卻流產,第一時間卻不敢告訴父母,深怕他們擔心。因為流產,還引發從未有的氣喘,半夜常發作,找不出病因。
公司賺錢,這兩年她買百萬跑車送父親。今年過年,她邀請家族十多人到菲律賓玩,一起到她的九百坪別墅聚會,不久前還花上百萬招待爸媽、弟妹去歐洲…,看見家人開心,是她打拼七年的幸福來源。
這段打拚的日子中,她認識菲律賓華僑,前年底結成連理。
去年,菲律賓外人投資超過五四億美元,吸金速度高居全東協第一,連同帶動房地產發展,她的廠房土地價格,五年來翻一倍。如今,她與同為商人的先生,買地蓋廠房,希望吸引台灣人來投資,計畫把雙方事業合併,目標是二○二○年上市。
「(公司)上市之後,我們想買飛機、遊艇,一般這個年紀的人,目標不會想去買一台幾十億的飛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七年前,走出機場的那刻起,她就坐上了菲律賓經濟成長的列車,在這片土地,赤手空拳,挖出台灣沒有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