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聖：兩岸對彼此“心事”不了解

鳳凰網娛樂訊 台灣導演魏德聖新片《賽德克巴萊》入圍第68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這部反映台灣原住民反抗日本殖民者“霧社事件”的影片，號稱台灣史上投資最大的電影。然而此片在威尼斯放映後，圍繞其暴力尺度、價值觀等問題，已引發激烈爭論。而內地多家網站的“負面”影評，引起片方及台灣媒體不滿，台灣某報甚至將其上升至政治層面。

在當地時間9月2日接受鳳凰網娛樂獨家對話時，導演魏德聖對影片爭議做出回應，稱希望觀眾“不要帶著武裝去看電影，不要帶著文明的包袱去看電影”。作為具有強烈台灣本土意識的導演，魏德聖稱願意通過藝文的方式加強溝通，“我知道兩岸之間確實有很多誤解，可是誤解的原因都是因為不願花更多的時間去了解”。以下是詳細對話實錄：

談新片反響：國外媒體談文化內地媒體稱血腥

鳳凰網娛樂：魏導這幾天在威尼斯接受了密集的訪問，第一次來威尼斯參加比賽（競賽片《賽德克巴萊》），整體的感受如何？

魏德聖：我其實是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國際影展，雖然是競賽片的入圍，但那麼多的媒體，那麼多的巨星，那麼多的大導演在這裡進進出出，還是覺得自己很渺小，很奇怪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就會覺得自己很小。

鳳凰網娛樂：這幾天媒體問你問得最多的，大概是哪些問題？

魏德聖：主要是影片的反應，不同國家問到的問題都不一樣，比如大陸媒體一直在說的都是“太血腥太血腥”，可是國外媒體一般問的都是原住民的文化特色。雖然我們一直在說文化的不一樣，可是文化的產生真的不一樣。

鳳凰網娛樂：那你這些天聽到了哪些主要的反饋？

魏德聖：比如昨天的放映場之後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反應算是好的嗎，還是不好的呢？這些鼓掌是客氣呢，還是真的喜歡呢？然後吳導演和參加過大型影展的朋友，他們都跟我說很好，有很好的反應。因為一般來說如果是客氣的話，他們應該一開始就走了，不會一直在那邊待著。然後我說中途有人離開是好的嗎？他說中途離開是很正常的，但是你的影片中途離場的人已經少到不能再少了，離場的人不超過10個人，已經是很棒的了。他說你放心，西方人一定喜歡，但是我還是不放心。（笑）

鳳凰網娛樂：聽說這兩天美國方面加大了發行的投入？

魏德聖：對，我剛剛有聽到。那好啊，電影本身能夠產生更大的價值，那更好了。

回應觀影質疑：不要帶著武裝來看電影

 鳳凰網娛樂：那是否聽到了一些負面的評論？

魏德聖：主要還是來自於這樣子的歷史，這樣子的族群，帶來的效應到底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到底要給觀眾傳達血腥是對的嗎？婦女兒童陪同一起死亡是對的嗎？可是我一直不在電影裏面作評論的原因就是說，針對歷史去呈現這一面，給大家反省，讓大家看到原點在哪。我倒希望觀眾在看的時候真的可以卸下武裝來看，不要帶著武裝來看電影，這樣會失去很多歷史本身要傳達給人的一種反省空間，你會用一種文明的思想，在思想100年前人們怎麼為了生存去努力，怎麼為了靈魂的自由去作戰。我不想解釋太多這種東西，因為很多作品一旦經過很多的解釋之後就會變了質。但是我有一個期待是說，大家不要帶著武裝去看電影，不要帶著文明的包袱去看電影，我們就回到那個年代，把自己放到那裏面，如果你是主要角色，如果你是那個人，你會跟他作出一樣的決定嗎？為什麼？

談影片緣起：誤解是因為你對我們有期待

 鳳凰網娛樂：其實我好奇的事，你當初在12年前就啟動了這個項目，但你本身並不是原住民，是一個什麼樣的機緣促成了這樣的創作？

魏德聖：其實就是好奇，一開始好奇，了解以後又覺得很有趣，然後越到最後越覺得不能自拔，就一定非要把它完成，因為你發現太多角度是你以前沒有發現的角度，從太多的文字刻畫裏面，你發現很多他們沒有發現的角度，你就會很高興，就想去呈現給他們看。

鳳凰網娛樂：是不是有年輕時代特有的衝動成分在其中？

魏德聖：一開始是衝動，但衝動到最後就真的是反省了，再做這個事情就絕對不是衝動，當初一開始寫劇本是衝動，但決定要做這個事情絕對沒有衝動，真的是經過很多考慮的。

鳳凰網娛樂：你本身不是原住民的話，將會面臨一個很大的難題，就是如何獲得他們的認同？

魏德聖：這個過程裏面經過很多的誤解，但是如今片子上映了，這些問題都解決了。我常常說，誤解是因為你對我們有期待，可是你又擔心我們的電影傷害了你，那所以你們來看，看我有沒有傷害你們，你們來看我是否有在裏面讓你們得到很負面的東西。今天我們在這邊看的是兩個半小時的版本，我會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少了什麼，但是我蠻想給他們看那個四個半小時的版本，他們會感受到他們的文化面和精神面真的被完整地展現在裏面。

鳳凰網娛樂：我們聽說三位原住民女主演在《賽德克巴萊》的發佈會上都落淚了，這說明她們還是非常認可這樣的呈現。

魏德聖：是啊，很多時候有一些負面的評價對於演員來講都會很傷心，那麼努力地做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是那麼地好，為什麼要得到那種負面的價值？因為很多的負面價值也許是來自政治方面，也許是來自權力方面的鬥爭，把這個東西鬥到當成一件工具來看待，那我覺得我們只是在呈現一個美好的故事，希望能通過這個故事化解原住民內部族群跟族群之間的關係，希望從原住民做這樣革命行為的角度，讓一般觀眾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子，真正尊重他們，尊重他們自己的思維和文化。很多的惡意並不是這樣子，很多的惡意是在於不願意看，不願意去了解就惡意批評，那我覺得對他們來講這樣子是蠻難過的。

談影片刪減：我真的一刀都剪不下去

 鳳凰網娛樂：這個刪減過的版本，包括英文的字幕，可能對大家的理解造成偏差，不是那麼地原汁原味。監製黃先生也告訴我說，剪片的部分你本人是不願意做的。

魏德聖：我不怎麼剪，我的邏輯都建立在那四個半小時的故事之上，我要怎麼剪，我連一刀都剪不下去，我連一刀都剪不下去！所以就委託香港一個剪接師剪，就跟他說你自由吧，剪完以後我們再討論，這樣子。他也很奇怪我為什麼不討論，不是我不討論，我跟你討論以後你一刀都別剪了！

鳳凰網娛樂：那你看到最後的成片，你的反應是很崩潰還是還OK？

魏德聖：他第一次剪完後我還跟他溝通過一次，我說哪些東西是我一定要留的，哪些東西是你要調整一下的，哪些東西你割捨掉一點是沒有關係的。最後這個版本我不能說很滿意，但是我很佩服他，竟然剪得出來（笑），我完全沒有話講，真的沒有話講。你能想像四個半小時被剪成兩個半小時嗎？反正我無法想像。可是他竟然剪得出來，並且還講得通，我覺得這個蠻厲害的。

談兩岸關係：兩岸對彼此“心事”互不了解

鳳凰網娛樂：你的作品，從《海角七號》到《賽德克巴萊》，台灣本土色彩是非常濃厚的，對我們內地觀眾來講可能稍微有一點陌生。

魏德聖：我覺得了解吧，我知道兩岸之間確實有很多誤解，可是誤解的原因都是因為不願花更多的時間去了解。我想我把台灣這邊真正的一些想法完整地呈現。你知道嗎，很多事情化解之前要先了解，了解之前要先認識的。那現在我們還處在男女朋友初認識，還不敢怎麼說話的時候，哎，現在我們可以聊聊心事了，哦，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原來你們那邊是這樣子的。然後我們從藝文的部分先來入手，政治的東西放到一邊。藝文是最大的力量，我們通過藝文彼此了解，然後再進入到別的階段，可是那個已經不是我們能夠進行的。我們既然從事藝文的工作，我們就拿出最大的誠意去做這個東西。

鳳凰網娛樂：你覺得現在雙方已經了解到互相的心事了嗎？

魏德聖：假的嘛！現在是平和，可是內在的部分大家還沒有真正的了解，我覺得你是好人，你也覺得我是好人，這樣子而已，但是沒有到那種我了解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好人的地步。現在的狀況是，覺得大陸的水準蠻高的，電影啊、城市啊、技術啊，然後大陸人覺得，原來你們並不是那麼財大氣粗嘛，然後還是有一些好的東西在，服務品之類還是好的，也並不自傲。彼此的了解就是，我知道你原來不是那麼壞，這樣子而已。可是內在上絕對的同意還是有一段距離的，需要通過藝文來了解。

鳳凰網娛樂：有人說你通過大製作的影片來找回台灣本土文化的自我認同，包括尊嚴，格局也會更大一些。

魏德聖：剛才我講的是兩岸，其實包括台灣和日本，台灣自己對自己的認識都還不足。你對自己的認識都不足，你怎麼能讓別人更了解你？包括台南和台北都差很多，自己跟自己都沒有和解，怎麼跨過海洋啊？

談日本侵略：要讓歷史之痛變成養分

 鳳凰網娛樂：我們在大陸其實看過很多的抗日影片，裏面的敵人一定是屁滾尿流的，人物一定是臉譜化的，小孩也要變成沒有情感的英雄人物。你在拍攝這部影片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類似的問題？

魏德聖：很多人都要我做成那樣的東西，可是我自己覺得那樣沒有帶來歷史的反省，只是讓歷史產生更多的仇恨跟不了解。不是說仇恨不存在，不是說呈現仇恨不對，只是呈現仇恨之後反省是什麼？可是仇恨不能永遠存在啊，你說日本人侵略中國，侵略台灣，這個過程當然是個痛，可是痛有沒有辦法有一天變成養分，去創造更多的花開？如果這個痛永遠只是痛，那到時候會發臭的。一朵花的死能不能造就另一朵花開得更燦爛？不要一朵花死了，它沒有變成養分，反而變成發臭的一朵花，那是沒有結果的。我覺得並不是我刻意要怎樣，我們已經是第二代、第三代，該是去反省戰爭之後怎樣產生養分的時候了。

談自己：我很有價值因為曾經精彩過

 鳳凰網娛樂：我覺得你應該是一個特別瘋狂的人，從你拍攝的兩部片子的“傾其所有”就能看出來。而且你到現在還說自己可以回到“一文不名”的狀態，你如何能保持這樣的心態？

魏德聖：其實沒有什麼，人活著嘛，總要創造價值，我現在就很有價值啊。我即使結束現在的全部，回到一文不名的狀態，也還是很有價值啊，因為我有精彩過啊，我到老的時候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跟我的孫子講說，我以前怎麼怎麼樣，我創造過什麼，很精彩啊。我覺得一個人，我們在創造電影的故事，也是自己的故事，我覺得對我來講這個東西很重要，但是現在很多人的價值觀是認為名利更重要，但是創造故事之外的價值對我來說很重要。

鳳凰網娛樂：你從上一次的《海角七號》到這一次的《賽德克巴萊》，變成很大的製作，包括兩萬人的參與演出。有人甚至說你變成一個台灣版的張藝謀，野心很大，嘗試各種類型。

魏德聖：嘗試吧，有機會就去嘗試，別人想嘗試沒機會，我們有機會為什麼不嘗試？怎麼能安逸，覺得我已經有了，不要再去冒險了。畢竟機會已經來了，我們就弄啊。

鳳凰網娛樂：你是否認為台灣電影已經進入了一個大製作的時代，你跟觀眾會有更多的互動？以後還會回到小成本製作嗎？

魏德聖：製作沒有分大小，只有喜歡不喜歡。

鳳凰網娛樂：有評論說你是台灣電影的希望之光，將接過李安和楊德昌的大旗，你在乎這種說法嗎？

魏德聖：不敢當，這個不在我的目的之內，我的目的在於把故事講清楚，把我想講的故事講完，然後就結束，就這麼簡單，沒有，從來沒有想要去創造什麼，創造不是目的。

鳳凰網娛樂：我知道“賽德克巴萊”的含義是“真正的人”，你如何理解這四個字？

魏德聖：我們常常說你這個人很“帶種”，英文來講就是很有guts（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