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文到底「說不清楚」哪些事情？

2016總統大選的第一場總統候選人辯論會已經過了數天，社會大眾看來還是很糾結在「淡水阿嬤」這個神秘人物之上。不過除了阿嬤，這場辯論會還有許多值得關注的焦點，像是國民黨很堅持「蔡英文沒說清楚」這件事，就值得深入討論。

上到馬總統，中有大學教授，下到匿名投書的百姓，國民黨人都很積極主張「蔡英文在辯論會中沒講清楚」。這話其實藍綠兩邊都在說，但藍軍似乎用得特別過癮，從釣魚台、兩岸關係、美豬到個人房地產等等主題，都可以找到這種「蔡英文沒說清楚」「蔡英文說不清楚」「蔡英文不想說清楚」的論述。

為什麼國民黨這麼愛用這招呢？因為指控對手沒說清楚，是一種成本最低的辯證法。

政治人物當然有必要把話講得清楚一點，這樣我們才能檢視他的主張是否合理，言行是否一致。但問題就在於某些類型的主題，我們很可能永遠講不出「清楚的陳述」。退一步而言，什麼叫「清楚」，也不見得有客觀標準。

因此就算別人自認講得很清楚了，你還是可以罵他沒有說清楚。這也是為何政客們總愛指控對方沒說清楚，因為只要挑對主題，就可以使出「你沒說清楚」的大絕啦！

但哪些主題講得清楚，哪些主題講不清楚呢？「清楚」到底是什麼呢？

對於論述的清楚與否，曾有古人提出一個標準，叫「清晰明瞭」，意指「一望即知，沒有疑義」。但這種標準很訴諸個人感受，就算你一眼就看出前面那人戴著假髮，也還是有人一眼看不出來，要多看幾眼，甚至走過去「撕髮迫害」一下來驗證。此外，有些東西就算大家都接觸了，也還是一堆疑義，像是「皮蛋到底噁不噁心」。

因此有人進一步主張，我們應該把人類的話語分為兩類。第一類是明確對應到外在的世界，是非真假可以驗證，也最「清楚」。像「外面在下雨」「這邊有三間軍宅」「這個人假髮之下是禿頭」，任何一個人只要親身去查看，就可驗證是否「名實相符」，並判定語句真假。

除此之外的語句，就沒辦法那麼「清楚」了。像「天地之間有神」「這個人很討喜」「戴假髮的人哪有資格談真誠」，這類牽涉到個人信念與價值判斷的語句，就很難有客觀的定義或標準。

我們提出自己對「神」「討喜」「真誠」的定義，別人可能不見得會接受，也可能認為你的定義「不夠清楚」。這種「不夠清楚」或許也代表「不喜歡你的標準或定義」，但對方可以裝得很客觀、很科學，企圖以中立的角度來質疑你的基準。

這就是國民黨現在的戰術了。當你說「九二共識就是某某某」，他們可以主張你說得不夠清楚。你又補充「某某某就是圈圈叉叉你個圈圈」，他們還是可以說「圈圈叉叉」不夠清楚。

就算你說「九二共識就是九二共識」，他們還是會說這種恆真的「套套邏輯」有問題，不夠清楚。

但同樣的戰術，也可以反制其人之身。像是你可反問他們「九二共識是什麼？」

他們或許會答：「就是一中各表！」

你可以再追問：「這沒說清楚。那一中各表是什麼？」

「一個中國各自表述，北京說一個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說一個中國是中華民國！」

「你沒說清楚嘛。為什麼北京說一個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說一個中國是中華民國，就是一中各表？」

「這....」

「你沒辦法說清楚嘛！而且我還沒問你什麼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什麼是中華民國，什麼是台灣咧。這些你都沒說清楚。」

有人會說這很像「蘇格拉底法」，是找到回答者對名詞定義的好方法，但前提是問答雙方都有誠意藉此找到答案。如果提問者沒有誠意，只是想一再強調「沒講清楚」，那回答者就算已經確立了自己的答案，也永遠不可能提出令對方滿意的答案。

這就不是一個正常運作的公共領域應有的討論態度。

你今天要討論王如玄買賣了幾棟軍宅，蔡英文買賣了幾坪地，這當然可以，因為這可以找到明確的客觀資料，這些主題都有可能「講清楚」。

但你要問王如玄是否有「因勢欺壓榮民」，蔡英文是否有「炒地」，就很難講清楚了，因為「欺壓」和「炒」這類的語言就有「價值判斷」和「個人信念」滲入。

個人信念與價值判斷也可以在公共領域討論，但我們在討論這些主題時，應該先體認到這些主題可能沒有共通的標準，然後由這個認知基礎出發，慢慢透過討論拉近雙方的爭議、化解歧見、建立共識。

一直要求對方把價值或信念「講清楚」，其實往往是硬要對方朝你的價值觀靠攏，這當然是種很沒誠意的論事態度，會破壞公共領域應有開放性與運作模式。

像「九二共識」這個概念，對這概念的發展歷史有點認知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概念之所以「存在」和能「被利用」，都是因為其本身的模糊性與「自說自話」。

這代表「九二共識」是個「信念」，是透過相信而存在的，因此這個概念甚至比其他信念「更不可能說清楚」。不管是否相信或支持九二共識，你都無法說清楚這概念，就像你無法說清楚「神」這個概念一樣。

我並非意指所有兩岸關係的主題都不可能說清楚，像是服貿要開放幾項，就能說清楚。我們當然也應該討論價值或信念語句，但不是塞一句「你沒說清楚」就好像自己贏了一般。

說實在的，最愛吵「說清楚」的人，其實自己也不瞭解「清楚」是啥意思。

當下次再有政客要求對方「說清楚」關於價值或信念這類虛無飄渺的東西時，你不妨就反問他們一句：

「可不可以說清楚你口中的說清楚是什麼意思？一定要說清楚哦！」

相信他們一定會很清楚的告訴你很清楚是什麼意思。

作者簡介_周偉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