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 一個生意人的一天

週四早上八點十五分，浙江省安吉縣鄉村

天空灰暗，看來快要下雨了。我眼前是一頂白色大帳棚，前方鋪了一條VIP紅毯，周圍有一堆Hello Kitty大氣球。帳棚上掛著紅色布條寫著，「歡迎三麗鷗領導和當地共產黨」。

在前往預計於2014年完工的Hello Kitty主題公園的破土典禮路上，一個來自廣東的年輕生意人問我家族在哪？他說根據他家族歷史，有許多6代以前的祖先離開中國後移居到台灣和東南亞。我們交換名片後，發現我們同姓，或許五百年前我們還真是一家。

我看著眼前的山，霧氣開始快速消散，山中間是無數的稻田。從田正中穿過的是高速公路橋樑，預計在六個月內完工以便讓遊客可以在兩小時內從上海抵達這裡。這整個區域最近被當地政府劃為「重要經濟開發特區」。而在未來兩年，Hello Kitty主題樂園、五星級飯店、購物中心和房屋會快速取代我現在正在看的景色。

當我走離帳棚，前往正興建中的水泥橋時，我經過許多村民，多數是70幾歲退休的老農民，有些牽著孫子，全都站在周圍，好奇的看著我們，或許對於將要發生在這個區域的事情也不以為意。我穿著正式黑皮鞋，白襯衫、黑領帶和三件式灰色西裝，對他們來說我看起來應該很像外國人。

我停在距離尚未完工的橋約幾公尺處，遠離帳棚，周圍沒人。賓客和政府代表還在陸續抵達，你可以看到許多台黑色Audi汽車排成一長串。我轉身背對山並跪地，輕輕地用手指觸摸地上的石頭，彷彿是要確認我真的在這，這些都是真的。這些畫面對比，舊中國和新中國的並列，資本主義安靜的擴散到農村、白色帳棚被黑色Audi圍繞著，都讓這看來像是像是一場超現實的夢。很詭異的是，他們正在帳棚中播著泰勒絲（美國鄉村音樂女歌手）的歌來迎接賓客。

我剛到上海的前幾週跟一個台裔美籍經理聊天，他已經在上海工作了兩年。作為美國移民第二代，他像美國人更多於台灣人，對於許多他在中國看到的東西都不熟悉。他幾乎是有點難過的對我說：

「我是我祖先故鄉裡的異鄉人。」

回轉到前一天。我從上海坐了三小時巴士抵達旅館，一個官方認證為四星級，小城市中最好的旅館。在和專案主要負責人以及供應商應酬完後，我跟我們公司兩位東京來的日本籍經理一同走回飯店。因為坐車和前一週持續飛行的緣故，我的背很痛。在電梯中我看到六樓有個SPA，就建議不如去試試看，其中一位同事同意。

六樓幾乎是全黑的，走廊的盡頭是一個簡單的接待桌，坐著一個看來不甚友善的30歲男人。

我問他這裡有什麼樣的按摩。

三種，他說。中式、泰式和有小姐的服務。

小姐服務？

特別服務，他回說，完全沒有遲疑。

我們選了「正常」的中式按摩，他打開了一扇門，門後是陰暗的走廊。兩側都是空房間，至少有20間。裡面除了昏暗的燈光、鋪著看來骯髒床單的床以及枕頭之外空無一物。這些房間絕對不是用來「按摩」的。

我剛到中國時，一個資深經理有次跟我說，除了上海和北京之外的每個城市裡，幾乎所有旅館都有類似的服務。

之前我不相信他。現在信了。

我們的女按摩師來了，兩個都是年輕女生，不算特別有吸引力。沒說一句話，他們就開始幫我們按摩了一個小時。

這是我經歷過最爛的一次按摩。沒有技巧，完全沒任何作用，不過，或許是因為很少有人來這真的選普通的中式按摩。

我有一些客戶非常喜歡去上海的KTV俱樂部，那裡會有成排的年輕女生站在那等著你挑選，他們可以陪你唱歌喝酒一整晚，有些，也可以花錢帶回家。

上海到處都是這種KTV俱樂部，我隨便猜大概也有200間，若平均一間有500個女生，表示單單在一個城市就有接近10萬個女生在這個行業裡。

這個事實在我坐電梯回房間時不斷盤旋在我腦中。從一個美式觀點來看，這對我來說依然很震驚，就算是在一間四星級的旅館中，我依然可以點這種「特別」服務。他們甚至不想費心去遮掩一下。

幾小時後，我坐在第一排，官方的典禮快要開始。我旁邊是一個高大德國人，他說他是一間很大的中國旅館集團的執行長。這個集團擁有知名的和平飯店。

一個德國人管理和平飯店？

他微笑的說，自己是被另外一個旅館集團聘請，希望帶給現在的中國公司更國際化的品牌思考。

他認為上海哪間旅館最好？

華爾道夫，他說。他們集團透過合資同樣持有華爾道夫酒店，並要我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看看。這酒店最近才整修，他保證甚至比紐約最原始的那間還要氣派宏偉。

幾小時後我們全都在慶功的午宴上。我那一桌有12個人，包括幾位最資深的當地政府官員，當地共產黨書記等。我觀察他們討論中國政治──「重慶」事件的後續影響──然後有一個人要我解釋為什麼台灣想要獨立。

午餐後，大家舉著酒杯喝起紅酒，每個人都排隊要跟書記敬酒。在中國做生意，關係幾乎就是一切，很明顯，這個案子的主要投資者跟當地政府關係非常密切。從一個西方或是台灣人的觀點來看，我依然很難相信我正跟一個當地最重要的中國共產黨官員敬酒。

這些日子，父母、學生、年輕上班族最常問我的一個問題是：

我應該要考慮去中國工作嗎？在中國工作是什麼樣子？

我想，這過去24小時就是在中國做生意典型的一天。四星級旅館公然提供「特別按摩」，好奇的村民和野狗圍繞著非常正式的破土典禮，在一個5000年沒有動過的山中搞建設，在一個關係就是一切的地方和中共官員吃飯，然後突然跟外灘和平飯店的德國執行長講英文。還有哪個地方可以讓你在一天之內體驗這些事情？

中國就像是150年前的美國大西部，快速開發，致富的機會依然很多，但正快速消失中，因為他們吸引了全世界最好最厲害的人來。有些人喜歡這種混亂、機會和繁榮，有些人則否。在來試運氣之前先確定你知道你是誰。這依然是每個人、每件事情都可以被以適當價錢買下的地方，諷刺的是，這是一個「共產國家」。

「我是我祖先故鄉裡的異鄉人」

那個早上，在浙江的山中，我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我依然跪在地上，最後輕輕的摸了摸塵土，我周圍依然沒人，每個人都圍繞在帳棚那，主辦單位正接待賓客入內。活動快要開始了。

我轉身站起，一個人走向帳棚。

作者簡介_鍾子偉（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