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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的壯碩男人,當著眾人的面,一再地跟我這個瘦小的女老師道歉。我很尷尬。況且,出問題的是他女兒,不是他。
他侷促地站在辦公桌的對面,頭髮凌亂地翹著,也許他昨日結束一天的工作,還沒來得及好好地休息,便急忙跑出門。我已經想不起他的長相,他實際的穿著,不知為何,當我想起他的時候,他的形象總是泛黃的吊嘎仔,寬鬆破舊的牛仔褲,皮帶鬆鬆地繫著,就像我們對典型台灣工人有的那種刻板印象。
他侷促地站在辦公桌的對面,好像犯錯的學生,不斷對著剛出社會的我鞠躬:「老師歹勢」,「老師請你多費心」,「老師我一直都有跟她說要來學校,她也有答應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她又沒來上課」。這是一個慣性蹺課的女孩兒的家長,一開始,她只是會在校門口的早餐店,跟其他同學聊天聊得很晚,接著她開始不到校,再來就不回家,最後被少年隊找到通報學校。
那是個清秀而活潑的少女,跟想像中的中輟生都不一樣。她沒有染髮,沒有瞳孔放大片,沒有假睫毛,她就只是,跟朋友們混著混著,就錯過了上課時間,接著又錯過了回家時間,然後中輟,復學,又中輟,又復學。
短短的相處時間裡,看得出來這個爸爸是非常疼愛女兒的,一天早上,我發現該到校的時間女孩兒沒有到校,立刻撥打了她爸爸的電話,她爸爸嘆了一大口氣,一聲:「又來了,老師我會去找她」,下午,他跟學校的輔導老師進了辦公室,女兒帶回來了,正坐在課堂裡上課,從外邊望過去,她跟其他的學生一樣乖巧安靜。他很鄭重地跟我這個看起來像是個大學生的女老師鞠躬,握手,道歉:「老師,我的小孩就拜託你再多照顧一下。」這一句話壓在我心頭,好沈重。
有的時候,我們把老師看得好偉大。在學校的魔法裡,老師好像是神,施展一些法術,就把一個個頑劣的小鬼頭整治得服服貼貼,爛泥上牆。
實際參與過教育現場的老師們都知道,老師的力量其實很小,如果用盆栽來比喻的話,有的幼苗,家庭裡已經提供豐富的滋養,進入學校後,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小孩就會自己好好地長大。有的卻是歪歪斜斜營養不良地插在狹窄而擁擠,甚或有毒的環境中,這時,即使給予再多的照顧,也很難使它靠自己瘦弱地雙腳站立在先天不良的爛泥上。
同事淑慧實習結束後,當了一年的兼任老師,決定轉職,離開教師崗位。我很訝異地問她:「花了這麼多心力讀了師範院校,為什麼要輕易地放棄?」淑慧說:「太灰心了!」淑慧家住宜蘭,為了在這所學校服務,她在學校旁租了兩年房,鄰居有許多校內的學生,她舉例說,租屋處附近的7-11,每到晚上九點多十點,開始會有下班後的工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有一個是他去年教過的學生,畢業後也去工地上班,她很不習慣,晚上不太敢經過那裡。
一次,她發現她第二年帶過的學生的弟弟,也出現在那群人裡面。旁敲側擊後才知道,弟弟剛畢業的時候,考上一所私立高職,還曾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要學一門手藝,要半工半讀。接著在服務業打工一段時間,沒多久就輟學了,服務業的工作收入不好,做不下去,最後就跟著爸爸跟哥哥到工地上工。下了班,也跟工人們一起在附近的便利超商喝兩口酒,抽兩口煙,等煩悶的情緒跟尼古丁一起從肺部抽出後,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睡覺,等著隔天一早的工作。「我想救他們」,淑慧說。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淑慧,問她:「也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生活方式也許跟我們不一樣,但他們也許也過得很好,不需要我們來救。」
淑慧眼神複雜地看著我,說起她家鄰居。
他租屋處隔壁住著一個有3歲左右小孩的小家庭,每當小孩一哭鬧,淑慧就會聽到隔壁傳來的叫罵聲,有的時候她懷疑,隔壁的媽媽會打小孩來止住小孩的哭泣。淑慧還發現,小孩的媽媽不讓小孩吸奶嘴,淑慧很訝異地跟我說:「我們學佛洛依德的就知道,這麼小的小孩要透過口腔來獲得原欲的滿足,可是她不讓小孩吸奶嘴,小孩怎麼會長得好?」淑慧說,她覺得隔壁人家的小孩,未來長大後,也會是在便利商店前蹲著的其中一個:「我想救他們,想讓他們透過教育過得更好,但是我做不到。」
社會學研究法教給我們面對「田野」的方式,總是帶著道德上的「中立」態度,盡量不評價,不介入,不打擾,研究者總是小心翼翼地反覆質疑自己的觀察,避免帶上看似客觀實則歧視的眼鏡,避免驕傲地凝視那些被觀察的對象,也因此,對於自己在學校內的教學參與,我總是自覺地避免過多私底下的接觸與價值灌輸。
有的時候,我會怕,我從大學或研究所帶來的那種白領階級的文化價值,會不會擾亂了學生們本來平靜的生活。所以對我來說,同事淑慧的觀點,反而是一種文化震撼,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師範體系出身的老師們,他們對教育有著這麼高的期望。
同事可欣曾經這麼比喻:「你們念社會學的,看到我們抱野貓回家,大概會覺得說幹嘛抱回家?野貓在街頭也活得很好吧?但是我們念教育的,就是會想把所有的野貓跟野狗帶回家好好養大啊!」
然而,這些期望也讓我們折損了許多懷抱著教育熱忱的老師們,包括淑慧。一個國三生的身不由己打垮了她。那是個成績中等的女同學,她跑來跟淑慧諮詢了許多關於高中升學的事情,可是最後,她仍然只能走向住家附近的私立高職。因為,家裡人跟她說:「讀書沒有用」,希望她趕快學一門技術,能出社會賺錢養家。
淑慧是這麼地期待教育體制,能讓她的學生們「翻身」,當學生來詢問她升學的事情的時候,淑慧又是多麼地開心,覺得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意義,可是,學生最後哭著跟她說,她沒有辦法上高中了。
淑慧離開學校後沒兩年,我也離開了學校。我很少跟學生聯絡,也不敢聯絡。有的時候,我會想起那個侷促的爸爸,好像犯錯的小孩,站在辦公桌的對面,不斷鞠躬道歉的樣子。他的身材那麼地高大,可是那一刻,他卻把身體縮得那麼小,「老師,我的小孩就拜託你了。」這是一句,讓每個教育現場的老師,聽了,心頭會一顫一顫的話。
本名高子壹。上大學以前,以為自己會是穿著套裝踏著高跟鞋,進出商業大樓的經理人,沒想到變成弄髒雙腳踩入田野,永遠只能背運動書包的學術魯蛇;曾經以為成功就是要賺大錢,誰知道現在每天都在搞教育事業。教授稱呼我博士生,大學生喚我助教,國高中生叫我補習班老師、周妤、都督、正妹、女神。
自認為是雜揉讀書與教書,夢想與實際,理性與感性,學術與生活的文化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