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大學社團評鑑，竟然是訓練學生「浮濫請款」和「作假報告」？

「你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大學社團評選與觀摩，想必是一個難得的學習經驗，可不可以請你分享一下，你學到什麼新的想法與做法，未來將改善社團的領導、執行、創新？」

聽到我的問題，黃同學，接受我訪問的一位系學會會長，一邊皺眉一邊笑得尷尬：「其實…你想問的那些，都不是大學社團評選與觀摩的重點耶。」

什麼才是重點呢？聽黃同學描述他的準備參賽歷程，我驚訝了：天哪，這很有事吧？

全國大專社團菁英之間的評比觀摩，究竟給學生什麼指引？

今年3月28日及29日兩天，全國社團的菁英齊聚桃園市的國立體大，展出他們的社團經營成果，互相交流。在此同時，主辦單位選出55個社團，給予特優將，及一萬元獎金；75個社團得優等獎及5000元獎金，讓其他社團學習精進。

全台灣有160餘間大學，各式各樣的大專學生社團（包括學生會與系學會），運作活躍的和名存實亡的，總共有上萬個。每年年初，大學要進行校內評選，選出兩個最優良社團，推薦至全國級的評選與觀摩會––今年，黃同學參與的系學會就是其中之一。

教育部這個盛大的活動，本來讓我抱持相當高的期待––台灣的各級教育，太忽視領導、創新、經營、執行等重要無比的素養，已經到了可悲的地步。而社團，正是學習這些素養的場合。教育部投預算、投資源，各校投人力，幫助學生優化社團經營，似乎值得肯定，於是決定仔細了解。

黃同學整理了社團評選的各種準則與辦法，他針對各校社團展示的成果，評審提問、評分、指導，也留下大量的書面、影音記錄。

看過這些資料，我發現自己好傻好天真。

數個月的努力，學習文書製作與符合格式

黃同學和社團同學在過去幾個月，依照指導老師的過往經驗，根據主辦單位官方文件上中的「評鑑資料表」，準備了一個清單，投入大量時間進行準備：

· 各項會議或活動記錄、簽到手稿
· 組織章程修正紀錄、社團年度計畫、短中長程計畫、活動行事曆
· 財務管理辦法、社團器材、設備之財產清冊
· 核銷憑證需加蓋稽核印章、正本與影本的黏貼與核銷程序要完善
· 日帳月帳年帳，每一個進出單據要有編號，進出單據要有外部核認證
· 使用或借用、維修紀錄，設備附圖片為證
· 溫馨故事：學習成長和服務經驗…

這分清單落落長，我只截選其中一部分列出來。為了避免讀者昏厥，就先停在這裡。簡而言之，要成為績優社團的關鍵，竟然在於文書資料生產製造工程。

製造文書資料不是罪惡，但是黃同學也發現，當它成為評選的全部，內涵與精神就會陷入錯亂。

不少學校，尤其是有招生危機的那些學校，為了爭取名聲，校方全力督導學生做出「完美備審資料」，任何不完美，都加以美化過。例如，有些社團在活動前，把所有會議的簽到表拿出來，所有人都重簽一次，造成次次出席率百分之百的假象。

因為全部的注意都放在「資料備齊與否」，其他重要的努力過程、改善成果，完全被忽略。

例如，黃同學所主持的系學會，過去在編預算的時候通常是照抄去年，往往浮報，以致於實際預算執行率通常只有 50%。去年，有一位非常認真的財務負責人進行了改革：在編預算的時候請各年級代表來審，逐項進行檢視，依據實需調整，浮報比例大量減低，執行率達到 80%。這件事埋沒在20幾冊的文件當中，幾乎不可能被發現。

4分鐘評審20冊文件，演講比賽式的虛假官腔

在評選觀摩會當天上午是布置各社團攤位，下午則是正式評選時間。三位評鑑委員，分別審閱財務、活動、組織架構，輪流走到各社團攤位前審閱及發問。現場有近兩百多個社團攤位，每位評審看一個社團的時間，只有三到五分鐘。

那些重視這場競賽的學校，有些在兩個月前就開始幫學生進行模擬演練，而且還有出動教授審閱文件計畫，一切務求盡善盡美。黃同學說，在現場可以聽到大量的演講比賽式的堂皇官腔：「為了發揚本校愛國愛民，敦品勵學的精神，本社團進行了XXXX活動，在服務當中，我們學習到了奉獻與關懷…」

當委員到黃同學的攤位前，在27鉅冊的資料中翻翻揀揀，大致上問了這些問題：有沒有組織章程？器材清單？維修記錄？借用記錄？財務管理辦法？帳本？財務交接記錄？年度計畫？

委員提的問題，黃同學都要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資料給評委過目。其中，黃同學的社團有兩個缺失。第一，「財務管理辦法」文件被誤標為「會計管理辦法」，扣分。缺了「器材維修記錄」，扣分。

沒有維修記錄是有原因的：學生會沒有什麼器材，更少損壞送修。但系學會器材使用記錄很完善，所有耗材也有非常嚴密的盤點，訂購、存量與進出帳都詳細記錄，預測使用量也有詳細辦法，比過去有重大改善。這些心血沒有機會呈現，而且要說明的時候評審立刻打斷。

形式與文件，實質與貢獻，哪個是重點？

在頒獎當天，委員們的最後講評，竟是一連串關於資料格式的指導，讓黃同學愈聽愈迷惘：

大家要把企畫書放前面，成果報告放後面…反思日誌不能缺了題目，辦活動要有回饋分析…一個計畫分一個卷宗…保險、單據，通知單，合作備忘錄要齊全…。

宣布得獎名單時，黃同學看到，得獎學校歡聲雷動，揮舞校旗，高唱校歌。黃同學確實心生疑惑：參賽同學從中到底學習了什麼？當他們回到學校，被當做成功典範、為校爭光，他們會告訴同學與學弟妹什麼樣的經驗與心得？

原來，經營績優社團，重點在於完備的資料檔案。原來，社團如何達到學生們參與的初衷，例如研究天文、推廣社會企業、學習某種才能，或是提升同學們學習與生活的品質…這些質實目標是這麼不受重視。

要求生產出大量而嚴密的資料，對數百人的大組織也許合理；但是當這個要求壓在一個十幾人的組織上，是會耗盡所有力氣。大量為了以防萬一、預防弊端，甚至「為規定而做」的文書工作，社團真正該做的興利、創造、改變…都不會發生了。

這個情況，是否很眼熟？對耶，這和我們當前深痛惡絕的官僚文化、形式主義、表面工夫，豈不是如出一轍？

接受表面工夫的專業訓練，小政客們走進校園

黃同學觀察到，現在在台灣的校園，許多社團負責人有如小政客，二十歲不到就開始學著如何造假帳，浮濫請款。他們已經很習慣，書面上和報告上做得漂漂亮亮，和實質上不必是同一碼事，而且認為用假造的表象爭取到資源和榮譽很正常。

世事就是可以這麼詭異與諷刺，社團應該是大學生學習自由創新、踏實執行的地方，卻常常淪為官僚文化、形式主義、表面工夫的孵育場。

他們是從哪裡學到這樣的言行與作派？也許無人能確切分析其原因。

只不過，每年有一批優秀學生們在社團評選觀摩會之中認真學習，求知若渴，積極交流，並且深信專家評審所闡述的「社團經營之道」，並且回到學校後互相傳授，我想，這些學生成功地「社會化」，其實也不奇怪。

政府投了資源、老師與行政人員投了心力，學生投了大量時間，每個人都付出了努力，但結果其實是讓我們整體而言變糟，而不是變好－這真是最大的悲哀。

最後，誠心的建議：當官方權威評審告訴你什麼是好棒棒、如何得第一名，這時候，請千萬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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