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後第一個週五晚上

晚上八點，舊金山

我打開我公寓的門，放下我的公事包走進客廳。我看向左側，我可以看到我的床、床單、被子。從一早我起床按掉鬧鐘、沖澡、出門上班到現在依然一團混亂。我右手邊是沙發，前面則是電視，底下有台DVD播放器，上面有一疊從Netflix借來的DVD還沒看。客廳盡頭是兩扇窗戶，我可以模模糊糊看見舊金山市中心的天際線，聽見車水馬龍的聲音和偶爾傳來的大叫與笑聲，代表週五晚上到來。

那是2009年八月。我開始當上班族後的第一個週五晚上。

我在第一週的工作之後累斃了，我很高興終於週五了。但今晚要做什麼？我要去哪裡？我要跟誰說話？我之前從來沒住過舊金山，在這沒有朋友。

我不再是學生，沒有室友、沒有宿舍、週末不再有輕鬆的聚會，只有沙發和DVD陪著我。我回頭看向我的廚房，或許今晚我用得上我前幾天買的一瓶Jack Daniel威士忌。

時間快轉兩年半，我現在人在上海，時間是週五晚上，我在一家叫做Muse 2的夜店。我們在幫某人慶生，有15個人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面有無數空的香檳瓶和灰雁伏特加。我大概認識其中五個人，其他都是朋友的朋友。我坐在一個美國朋友旁，剛滿30歲。我看著我們這桌每個人。我們多數都不認識彼此，雖然我們才剛自我介紹並握手過。我甚至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但也有可能是音樂太大聲，讓我一開始就沒聽見他們的名字。多數女生都在玩他們的iPhone。

我朋友碰了我一下：

「我們在這幹嘛？你認為我們多數人今晚想要在這裡嗎？」

我微笑回應：「老實說，在工作到處跑一週後我超累的，有一半的我只想回家、吃比薩和看部好電影…。」

「我也是，但今天是禮拜五，如果你還沒結婚、還年輕而且住在紐約、東京或上海，如果你在週五晚上待在家裡，感覺會像是個loser。所以最後，我們都跑出來了……」

「而當我們終於來到這裡時，我們又問我們自己在這裡搞什麼東西？我們已經工作累壞了，為了健康著想，今晚最適合待在家中休息，但我們卻跑到一個吵到很難講話、酒比超市買貴上10倍的地方，跟一群我們大概今晚之後再也不會見面的陌生人混。」我安靜的回答。

他環顧這間夜店。

「我們全都很不安，全都想用某種方式抓住我們的青春、確定我們過著我們夢想中的生活，即便最終我們全都在追逐一個代表年輕的空洞畫面。」

上個月，我和我一個大學學妹有類似的對話。她在跟我抱怨畢業之後生活有多重複。上班下班，或每週有兩天，你跟朋友吃個晚餐，然後又是星期一了。

因為我已經工作了幾年，我心想這不就是生活嗎？但她比較保守一點，她幾乎沒有去過夜店或酒吧，也從沒在那些地方遇見過男生或是跟朋友約在那邊。對她而言，週五晚上就跟其他夜晚一樣。她不是回家邊看電視邊吃晚餐，就是下班後跟朋友聚聚。「我嫉妒那些可以每個週五都去夜店或是酒吧或是派對玩的人。」她說。

「我也曾經那樣想過，」我回說，「但最近我跟我朋友在想，這些東西的重點到底是什麼？我們出門是因為我們真的想去，還是就算我們已經很累了，但只要待在家裡就覺得沒有安全感？我們是認識有意義的朋友，有愉快的對話嗎？我不確定。當我住在洛杉磯時，我痛恨週五晚上，因為每次我下班回到家，我都會看到男男女女打扮好要去參加派對，然後大約凌晨三點，我會被他們回來時喝醉的笑聲和重重的高跟鞋聲弄醒……這些畫面會讓我放下包包，然後轉頭再出門。」

「所以週復一週待在家裡面不出去social，和每週五跑出去卻依然懷疑自己是不是浪費更多時間和精力，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不知道。或許這一切真的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最終，這些其實沒有太差別。我很確定當有一天我40或50歲，擔心我的孩子和我的房貸時，我會對這些我年輕時笨笨的不安全感感到好笑。

但我很確定，快樂或悲傷、安全或不安全，我都想要記得生命中這些時刻，這些在你20幾歲時對於這一些意義的困惑，不管是快要從學校畢業，或是快要30歲，還沒結婚，但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有天，這些會看來很幼稚而且好笑，但在此之前，就是這些想法，這些疑慮，這些問題慢慢決定未來我們會變成怎樣的大人、父母、配偶和上班族。我想要記得寂寞是怎麼樣的感覺，不然我怎麼知道該珍惜親密的好友和婚姻？我想要記得在工作上失去和遭受挫折的感覺，不然當有天我找到我夢寐以求的工作和生涯時，我怎麼知道什麼叫做熱情？

這樣想吧：如果我們整個春春年少，沒有經歷過迷惘、擔憂、迷失和不安的話，不是很可悲嗎？

週五晚上七點，洛杉磯  2011

我剛下班，開上405號高速公路準備回我的公寓。現在，這趟旅程每天的每個細節，都已經牢記在我記憶裡。我加速離開時我汽車穩定的引擎聲、被洛杉磯週五夜景照亮的暗夜、招攬你出門去探索這城市無窮可能性、我車下穿梭而過的高速公路黃線像是來自夢中的畫面，還有我車內音響正在播放「The Scripts」剛剛發表的新歌「For the first time」。

又一個工作日子過去，又一週結束，又一個週五晚上來臨。我該出門還是待在家？這些有什麼意義？這些就是在你20幾歲結婚生子前的感覺嗎？

但有件事我倒真的知道。

我不會永遠待在洛杉磯，再熟悉這些路線，我甚至可能不會再次在洛杉磯開車開在405號高速公路上，就像我曾經待在舊金山。對其他人來說，這可能是你日常從桃園開到台北的路線，或是你每天早上搭捷運通勤上班的15分鐘。有天這可能會結束，我們可能會換工作、結婚和搬家，或僅僅是調職。

我今晚該出去，探索生活和這個城市，或是待在家中看向窗外？

這沒有標準答案。相信我，即便你在夜店被20個人圍繞著，你依然會想著同樣的問題。

但記得這個感覺。這些問題和我們永遠尋找正確答案的旅程，有天將會決定我們是誰。

作者簡介_鍾子偉（Jo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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