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天安門「肉身擋坦克照」攝影師：別指望外人來解決你的問題

幾個月前，香港大學有個大型國際媒體研討會。兩天的時間，演講者、專家，以及來自全球各地的學生齊聚一堂，討論最新的媒體趨勢，傳統媒體的未來，以及媒體產業內有什麼樣重要的最新發展。

巧合的是，那天也離6月4日天安門事件週年沒多遠。CNN、BBC等媒體在那週都有天安門25週年的報導，討論關於那個事件對於世界的影響，中國未來政府方向的情況，以及改革開放的政策。

為了紀念那個議題，主辦單位邀請了拍下著名「人擋坦克」（tank man）照片的美國攝影師，來分享他的經驗，以及這張照片的由來。我們多數人都還記得曾經在報紙和其他媒體上看過無數次那張照片，裡面有個人赤手空拳穿著白衣黑褲，站在一整排坦克車前面，擋著他們的往廣場前進。那是一個象徵，代表著勇氣、反抗以及改變，深深震撼了世界。到現今為止，還是沒有辦法確認，那個人到底是誰，以及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個小時，主持人和攝影師談論這張照片的拍攝過程。

回到1989年夏天那幾週，有幾個外國記者待在北京的旅館裡面，就在天安門廣場旁邊。之前幾週動盪不安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有越來越多年輕人和學生開始聚集在廣場上。一開始幾天，氣氛是冷靜，幾乎是和平的，展示的照片中，學生和警察全都在聊天甚至在唱歌。但隨著日子過去，對於學生提出來的需求，政府一直沒有回應，氣氛開始漸漸變得緊張，接下來展示的照片出現騷動，車子被燒毀，許多軍事人員開始被派到廣場。

到了6月4日當天，許多記者都站在飯店陽台，看著廣場。就在當下，非常巧合的，歷史性的照片被拍下了。一個直接來自高層的命令，突然間滿載著士兵的貨車開始出現在旅館前面，士兵走出來，開始直接射殺所有看似是學生的人。整個群眾陷入恐慌和混亂，許多外國記者決定要嘛就躲在旅館裡面，或著試著逃出去到他們的大使館中。

但我們剛剛拍的照片怎麼辦？如果被士兵抓住並殺了他，毀了他的底片，那世界就永遠不會有機會看到真相了。他和幾個朋友決定靠跑步和騎腳踏車前往美國大使館，他接下來秀的照片中滿是尖叫的群眾，街道上的士兵，以及一張張充滿恐懼的臉孔。最後，那些底片被藏在內衣裡面隨著許多記者偷偷運進了大使館，他們把底片安全藏好，接著又跑出去記錄整個事件，有些記者隨後被殺或是受傷了。

最後，現場開發給觀眾問答。有一些關於拍照的技術性問題和建議，最終，有個坐在一群學生中的年輕女生舉起了手。從她的口音判斷，她應該是來自中國，在香港念新聞。

她問：

「根據這樣的經驗，你對於中國未來的民主有什麼樣的期許，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呢？」

攝影師沉默看著她幾秒，考慮著要說什麼話。根據他剛剛描述的恐怖經歷，許多觀眾都屏住呼吸，可能在想著他會希望能夠儘快看見關於人權、民主的出現。

相反地，他說：

「你問錯人了。你應該問你自己這個問題，這是個只有中國公民才能夠回答的問題。

經過這些年，許多人都問我對於幫助中國民主有什麼想法，或是我對於中國未來政府方向的看法等等。

而說實話，我真的沒有太多的意見。

我不會給你一個關於世界和平、改進社會和我們國家的偉大答案，因為我不是中國人，中國不是我的國家，最終，我只是一位攝影師。我的工作是盡可能客觀的補捉真實世界中重要事件的樣貌，盡可能安全的把那些樣貌傳送給全世界的讀者。

就這樣。如果有必要，我應該用我的生命來保護那些照片。我已經完成了我的部分。

但讀者們看到了那些照片之後會怎麼做或怎麼想？那就是你的事了，那是你要回答的問題。中國未來會發生什麼？那是你們這些中國公民的年輕世代去決定，不是我。如果你很滿意現況，沒什麼好改變，那這是你們國家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們國家的公民強烈要求改變，你們政府別無選擇只能這樣做的話，或許過渡期間可能會很痛苦，但這就是你們同胞必須要相信和爭取的目標。

我認為，歷史已經一次次證明，對重大事件或是任何國家發展方向來說，期待外部或是外國來幫助通常不會成功。你無法強迫不想要民主的國家實行民主。如果你本國公民不先在內部做點什麼，你無法從外部終結官僚和腐敗的政府。我不想成為那種虛偽的外國人，發了一篇很長的聲明，說我們譴責對人權的侵犯，要制裁，但現實中，卻沒做任何事情，三年之後又回復到正常關係，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老實說，在你們自己同胞決定想要做點什麼之前，我們這些外人真的能做些什麼？

當你進入社會，開始工作，這也是同樣的道理。無論你選擇了進入哪個產業，你來自什麼樣的家庭背景，你的國家給了你什麼樣的優勢或劣勢，都別指望外人來解決你的問題。這個世界不欠我們任何人，沒有人會搶著來給我們援助，除非我們先展現出決心。

這是你自己的國家；你自己的同胞需要解決自己的問題。」

這是發生在大約六個月前的對話。但現在回頭看看，從三月的太陽花運動、九月的佔中運動、十一月的台灣大選，以及許多我們每天日常生活中要面對的許多挑戰和決定；從搞清楚我們的生涯目標、在職場上跟他人競爭，到找出要改善我們自己家庭、生涯、城市、國家需要做什麼事情，他在那天午後對於那位年輕學生說的一番話都很發人深省。

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問題，都是我們自己的決定，最終，我們需要自己來解決。

（編按：天安門「肉身擋坦克照」，不只一個版本，而是當時由不同的攝影師，在不同的位置拍下。其中，本文提到的攝影師，應是當時將照片傳回美聯社AP的Jeff Widener，他所使用的是傳統膠捲；另外，當時CNN所引用的照片，則是借重尚未發表的數位攝影技術，Sony央求記者不要報導該技術已經成真，好讓在北京的照片可以安全地被傳送出來。）

作者簡介_鍾子偉（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