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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伴侶驟逝到問鼎金馬攝影:我們都懂,生命很多時刻稍縱即逝

(攝影者.郭涵羚、場地提供:OwlStay故事所夾腳拖的家)

拍攝時,攝影記者要我跟余靜萍多說點話,因為一不說話,她在鏡頭前便僵硬緊繃起來。她聽得笑了:「我怕鏡頭啊,我懂在鏡頭前自在有多難。」

出生:1973年
經歷:平面攝影師、MV導演、廣告導演、電影攝影師
榮譽:第13屆台北電影獎最佳攝影、第46屆電視金鐘獎最佳攝影、第39屆香港金像獎最佳攝影

因為自己怕,所以更理解。余靜萍是華語電影界少見的女性攝影師。她以平面攝影起家,曾為周杰倫、陳奕迅、陳珊妮、五月天等歌手拍攝照片跟MV,後來轉進電影界,拍出《九降風》、《七月與安生》、《車頂上的玄天上帝》等二十多部電影。

今年余靜萍以《(真)新的一天》入圍金馬獎最佳攝影,若獲獎,她將成為首位獲得最佳攝影獎的女性。

最初父母含淚塞錢支持
如今榮登美國影藝學院會員

但其實她早寫過歷史,2021年她以《少年的你》成為第1位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攝影的女性,同年成為美國影藝學院會員,可以參與奧斯卡獎投票。

為何電影界女性攝影少?因為攝影器材沉重,就算人高馬大的男性攝影師扛上1天,也會筋疲力竭,女性往往受限體力,較少入行,但余靜萍一入行便是20年,行內喚她「小余」,她特別鍾愛以手持拍出的鏡頭,即使攝影機扛上1天也不以為苦。

但其實一開始余靜萍愛上的並不是攝影。她讀高職美工科時,迷戀的是在暗房裡從顯影到定影的過程。「那時也不懂光,一拍完就衝回暗房,一直想為什麼照片不好看?原來是沒拍好。」她決定追本溯源磨練拍照技術。

父親在高雄開修車廠,只期待女兒安安穩穩走上公務員之路,她卻偏愛鏡頭後的視野,決定北上工作。父親急得幾乎爆血管,氣到不願跟她說話。女兒留了1封信打算離家,要出門時,母親訥訥拿給她錢,說:「爸爸看了信,這是他要我給妳的……。」她瞬間淚崩。

上了台北,她跟著師父黃中平拍唱片宣傳照、動態商業廣告、MV,磨練出各種跟藝人溝通的本事。她的柔軟像水,歌手陳珊妮說讓余靜萍拍很自在,因為她能看見表象下的真實,讓表演者感覺自由。蔡健雅則說她的眼光明亮而透徹,總能先一步理解被攝者的想法,溫柔給予指引。

她堅持拍每個人,都要跟別人拍得不一樣:「以後不找我都沒關係,但是我一定要拍到獨一無二的她的樣子。」

每一次,她都當是空前絕後、破釜沉舟,便也形塑了她的鏡頭美學。

「如果(受攝者)不願意認識自己,再怎麼打光,也不會變好。」余靜萍說得直接:「很多人問我誰很難拍,我覺得都不會。攝影像交換禮物,他們願意把最赤裸的狀況交給我,我又有什麼不能交付的?」

拍電影像個野孩子
剪人衣服、滿地泥追到險滑倒

多年前,她幫當時還是F4成員的周渝民拍照,他感嘆:「小余,今後平面照片都可以修片了,未來是不是只有當下我才知道攝影師好不好、也只有妳才知道我狀況好不好?」這段話給她很大的震撼,她決定轉進動態影像界。

一開始,她連分鏡都不懂。幸好她本來就有把設計畫面畫下來的習慣,便也土法煉鋼,在家中播電影,看到好畫面便一張張拍下來,放在地板上,拆解自己被吸引的原因。她形容自己像個野孩子,不是電影科班出身,沒有包袱,不怕承認自己不懂、自然也不怕犯錯。

她拍第一部片《明明》,是香港武打片,導演區雪兒要她「把武打拍得像舞蹈」,她便捨棄攝影機軌道,把攝影機架在輪椅上拍;拍《少年的你》主角被霸凌的鏡頭時,要所有人對著她拳打腳踢,下一場是霸凌者的角度,她一手扛攝影機,另一手揮拳、拿剪刀剪主角周冬雨的衣服。

「電影沒有遊戲規則、沒有標準答案,絕對不是1加1等於2,這是它最迷人的地方。」她說:「如果你去問、去試,就會長出自己獨特的語言。如果總是依賴SOP,是因為你沒有安全感。」

只是,當然也遇過不信任。拍《明明》時,有個男演員看到她推輪椅出來,盯了她好幾眼;開拍後她推著輪椅追演員,直到導演喊卡,男演員轉過頭對著她喊:「妳,不要撞到我!」她回憶:「我不確定是不是性別歧視,但那一刻,我很受傷。」

然而她還是不懷疑夠「野」的自己。拍《少年的你》路上狂奔的戲,因為前日下過雨,現場滿是泥濘,余靜萍追著演員拍,差點滑倒,幸好助理一把拉住她,事後她擔心效果不好重拍,沒想到剪接師認為畫面的不安定呼應角色心情,採用她差點滑倒的鏡頭。

武打、愛情、社會片,余靜萍什麼都拍,她簡直像水,裝進什麼容器就變什麼形狀,但仍然看得見她在其中,只是不搶形、不奪味。

《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導演黃文英說,攝影要將編劇轉成影像、又要落實導演的想法、更影響演員的表演方式,余靜萍卻總能理解每部電影的情緒跟心意,靈活轉換自己的角色。

但是水有時也是兇狠大浪,當她在現場覺得有人沒把工作做好,她的兇也是名震江湖,有年輕人聽到攝影指導是她,就不敢加入劇組,因為:「如果犯錯,小余姐會罵死人。」

近期上映的《車頂上的玄天上帝》亦為余靜萍(中)作品,取鏡充滿其招牌文藝質感。(來源:甲上娛樂提供)|放大原圖

永懷與伴侶的最後一面
「她只是到站了」

「攝影像擺渡人,」她形容。陪彼此走上一段,抵達彼岸,揮手道別。直到今天,她仍在鏡頭後擺渡著,但每一趟航程,都留下一些什麼。

2018年,她的伴侶、香港歌手盧凱彤因為憂鬱症墜樓離世,在這之前,兩人與這個病奮戰多年。如果人生是一列搖搖晃晃的車,人們相互扶持穩住身子,但在一個沒注意的剎那,伴侶選擇下車。

「她只是到站了。不管你愛或恨、要怪罪或是懇求,難道不准她下車嗎?」余靜萍淡淡說。疑惑很多,沒有答案,她坐在前行的車上,心底掛念著:如果最後一面是1枚電影鏡頭,從來沒想過那是最後1枚,卻深印在心中很久很久。

盧凱彤走後,她走上事發的天臺,每天擺1束花。那時香港受貝碧佳颱風影響,非風即雨,她仍然日日上去。到了第3天,第1天的花已枯萎,她猶豫著要不要收,沒想到隔天再上去,卻發現第1天的花,竟再度綻放。

之後不久,她有個工作是跟桂綸鎂到法國拍照。車程遠,團隊一早就出發,在車上打瞌睡,但余靜萍忽然醒了,看見霧氣貼著地平線環伺著整個草原,曙光在霧氣後隱隱滲出,場景如夢一般。

「這個現在一定要拍!不然等等霧就散了。」她喊停車,衝下車準備器材,桂綸鎂一臉惺忪:「妳說真的嗎?」這時她妝還沒化,頭髮還沒整理,看到窗外,她素顏擁抱了余靜萍一下,跑到草原中央。

「我們都懂,生命有很多時刻稍縱即逝,因為這樣你才更懂得珍惜。」余靜萍說,拍到最後,桂綸鎂在草原上一蹦一跳,大聲喊著:「我們是被祝福的!」拍出的照片,是余靜萍近年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那或許也是攝影跟生命給她的神諭:生命就像鏡頭,是起手無回、卻可以如神跡般降臨的。我們要做的,唯有好好抓住此刻。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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