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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螺絲王國存亡戰(上)

1.台灣螺絲業爆關門危機,2年前的貿易戰贏家變「全球化已死」受害者。一個小鎮,有人風光辦桌、有人卻訂單腰斬⋯⋯當地里長直言:「這輩子沒看過螺絲窟景氣那麼壞過。」
2.2年前的台灣+1、中國+1竟是警訊,他們根留台灣卻受害最慘,看逆全球化怎重傷愛台產業?
3.日韓搶占高價市場,中國、土耳其搶單低價市場,東南亞從客戶變對手,台灣螺絲深陷「中等生」困境,一張圖看懂5大市場變臉對台衝擊。

台灣螺絲業2年前曾創出口新高,如今高雄螺絲黃金小鎮卻爆發關門危機。(攝影者.陳宗怡)

千億黃金小鎮,從貿易戰贏家到陷入存亡戰⋯⋯

「我這輩子沒看過螺絲窟景氣那麼壞,太慘了!」

閃爍的雷射燈光與音樂交織,將十二月三日的大崗山地區夜空都照亮了,舞台上是電音女神「姐姐」謝金燕與張秀卿、沈文程、蔡秋鳳等台味十足的歌手載歌載舞,台下是席開逾三百四十桌的台灣鋼鐵同業大集合,這是台灣螺絲界傳奇路竹新益創辦人蔡登標九十歲大壽暨企業成立六十週年慶。

但震耳欲聾的歌舞聲中,悲觀的氣氛卻在酒席之間蔓延開來,鄰座的螺絲業老夫妻檔憂心忡忡,因為一個看不見希望的「慘」業黑洞,正讓大崗山螺絲窟每月三、五家螺絲廠關門,黃金小鎮正陷入團滅危機。

台南千坪螺絲廠房內,因訂單腰斬、備料與上班人數減少,讓身材矮小的中小企業主在廠內巡視的身影備顯孤單。(攝影者:陳宗怡)|放大原圖

高雄螺絲大廠路竹新益正封廠辦桌慶生,超過340桌的規模,還請來謝金燕等知名歌星開唱,當地人、前立法院長王金平都來祝壽,相當風光。(攝影者:陳宗怡)|放大原圖

這一場生日宴會是台灣螺絲業盛世的餘暉,誰會相信?商周不相信,因此展開一場螺絲窟滅鎮之謎的追蹤調查。

路竹新益是台灣黃金小鎮的典型代表,六十年來沒虧過錢還零負債經營,全球每六個不鏽鋼螺帽,就有一個來自這裡,是將MIT的螺絲賣進全世界的標竿企業之一。

兩年前曾創出口新高
現在每月十多家準備關門

因此蔡登標九十大壽這一天,前立法院長王金平、中鋼董事長黃建智、全球螺絲大王晉禾董事長蔡永裕等政商名人也都親臨祝壽,代表台灣螺絲產業的實力。根據經濟部統計,大崗山地區約一千五百家螺絲工廠聚集,養活逾三萬五千名員工家庭,是名副其實的黃金小鎮。

「在這裡生活長大的人,就算走在路上沒被螺絲砸到過,開車也一定有輪胎被螺絲刺破的經驗,因為這裡的名產就是螺絲多。」新模螺絲二代、總經理特助郭俊廷驕傲的說。

最風光是兩年前,台灣螺絲業創下新台幣逼近一千九百億元出口金額歷史新高,成為僅次於中國、德國的全球第三大螺絲扣件出口國。

但曾開過螺絲廠的高雄市岡山區華崗里里長杜光達說,近兩年多來,每個月都是三、五家的在收掉,到現在沒停過,「我這輩子從沒看過螺絲窟景氣那麼壞過,太慘了啦!」他說。

在高雄市議員方信淵與杜光達的帶領下,我們來到距離路竹新益總部僅約六公里、堪稱螺絲窟最基層的外圍加工廠金佑儕,一走進廠內,熱氣夾雜著油味襲來,第一時間就讓人感到頭暈,好不容易站穩腳步,只見脫掉上衣的員工,正忍受不間斷且高分貝的打螺絲生產聲,巡視、調整機台。

該公司負責人陳志清帶著笑容,一句「來喝茶啦」,招呼我們到大門口的貨櫃屋辦公室訪談,隨後愁容滿面的說,他今年訂單至少掉五成,而且是租廠做生意,成本壓力比別人大,現在每月都虧損二、三十萬元。

唯獨談起年終獎金,陳志清才一掃愁雲慘霧,用江湖義氣十足的口氣說:「就算賣血來湊,我也要發年終,至少每個人發一萬元,讓他們能回家包紅包。」

其實不僅小廠難熬,大廠日子也不好過。杜光達說,二手設備回收商向他透露,這波關廠潮還在惡化,近期每個月至少有十多家中小型業者找上門估價,隨時準備關門結束營業。

此外,一家本土螺絲通路商透露指出,今年景氣之壞,就連路竹新益這種高值化轉型成功的大廠,都遇上長期合作的國外經銷商拒賣他家的高價品、要求降價才下單,因此這家產業巨頭在風光慶生宴過後,其實正積極另尋產品出海口的新夥伴來降低衝擊。

被台灣+1、中國+1害了,逆全球化重傷愛台產業
「對方價差58%,台商怎麼贏?我根本看不到未來希望」

令人不解的是台灣出口正歡欣鼓舞的慶祝連十三個月翻紅成長,但螺絲業、工具機、自行車的訂單卻往下掉,客人跑到哪去了?

時間回到十一月下旬,財團法人金屬中心在高雄舉辦的螺絲扣件業高值化論壇,全球第三大螺絲貿易商、瑞士商柏泰(Bossard)越南總經理徐振聲,在台上大談越南螺絲扣件供應鏈的最新狀況,同時勸在場台商投資越南設廠,台下的螺絲同業立即傳Line訊息提醒商周說:「這不是在幫台灣,我感覺這是一場陰謀,因為越南供應鏈起來,會搶走台灣的訂單。」

徐振聲直言不諱告訴商周說,過去瑞士商主要是採購兩岸產品,賣給全世界,但現在越南有煉鋼廠支撐新供應鏈,既有訂單需求,也有一定供貨能力,所以會前往當地設辦公室採購。

在金佑儕的貨櫃辦公室裡,負責人陳志清(左3)邊驕傲說著,「我們是最根留台灣的產業」,邊憂心說生意難做,「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心情相當糾結。(攝影者:陳宗怡)|放大原圖

出口額去年重摔逾2成 陷「躺平」困境

(圖表製作者:林洧楨)|放大原圖

此外,美國半導體設備巨頭科林研發(Lam Research)將馬來西亞視為新的全球生產基地,有龐大的螺絲扣件與五金件的需求,所以瑞士商柏泰也成立專屬公司就近服務。

原來,兩年前開始的台灣加一、中國加一,半導體供應鏈、電子五哥、印刷電路板、電動車產業把產能往外移,同時也把訂單帶到了越南、泰國、馬來西亞,甚至墨西哥。商周繼續深入遍訪螺絲窟內逾二十多家大小業者,他們相信「根留台灣」這個詞,反而等不到昔日的訂單。

中、越、墨同業因全球在地化崛起
訂單像「變了心的女友」,回不來了

攤開地圖一看,中國寶鋼的煉鋼水平已非吳下阿蒙,是連日本新日鐵都忌憚寶鋼的品質,且中國當地的螺絲原料報價比台灣便宜一五%,因此過去是台灣螺絲出口市場的中國,現在除了少數中國還無法生產的高階螺絲,或已在中國設廠生產的螺絲台廠外,幾乎沒有台灣螺絲生存空間。

再看東南亞,根據美國全球能源監測機構(GEM)統計,二○二三年,越南、印尼、馬來西亞、泰國等國家的鋼鐵產能,達每年三千三百五十三萬噸,而且到二○三三年前,還將成長近三倍,達到逾一億二千萬噸的新高水位。

充足的原料帶動當地新的螺絲產業正在崛起,昔日台灣的出口市場,正逐漸成台灣潛在對手。

至於東北亞,日本螺絲平均單價仍比台灣高一倍,是全球高階螺絲核心供應國,此外,韓國螺絲業的高值化轉型有成,兩年前的平均單價就已經超車台灣,也跟台灣搶高價市場。

5大市場變臉夾擊,台灣螺絲業爆關門危機

(圖表製作者:林洧楨)|放大原圖

高雄岡山螺絲窟裡,生產設備傳來陣陣聲響,曾是開心的賺錢聲,如今砍價嚴重,反成令人憂心的關廠催促聲。(攝影者:陳宗怡)|放大原圖

歐美市場,這是台灣螺絲王國最倚重的兩大市場,但歐洲受到俄烏戰爭、通膨高漲等問題,企業採購縮手,訂單大減過半,還有土耳其搶單。而美國除了經濟疲弱拖累扣件需求外,還有川普上任的新風險,同時墨西哥供應鏈也是新競爭對手,也不容樂觀。

各國在地化供應鏈崛起,讓螺絲業死守台灣做全球生意變得舉步維艱,以前占有的市場全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消失的訂單就像是「變了心的女友,回不來了」。

台商「高CP值」絕招成無效策略
螺絲加工廠業者嘆認真努力也無用

過去,台商在全球攻城略地的致勝絕招——高CP值,如今也被中國低價傾銷打成無效策略,「經營二十多年的西班牙客戶,今年沒下單不敢跟我說,因為對方價差高達五八%,台商怎麼贏?」數十年如一日的認真努力,就這樣變於事無補的垂死掙扎,因此面對未來,「我根本看不到未來希望。」一位螺絲加工廠業者感嘆。

一葉知秋,這樣的困境不是螺絲窟這個黃金小鎮獨有,而是所有台灣出口業者都要面對的全球在地化新趨勢,例如工具機、自行車等產業,隨著川普就任美國總統,高關稅保護本地產業將成為世界各國的常態。

然而,另一個大危機才是壓垮螺絲業、甚至台灣傳統產業的最後一根稻草。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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