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怡蘭的食旅生活事》誰能，為葡萄酒打分數

戀上葡萄酒、寫作葡萄酒多年，理所當然，對於各種酒評、酒榜不僅毫不陌生，甚至可曰司空見慣。然而我，一直以來，卻始終與這種種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事實上，維持這樣的避而遠之姿態並不容易。因為，在葡萄酒領域裡，這些星星分數排行真箇是無所不在：酒商們定期寄來的展售清單裡，表格上除了羅列產地、酒名、年份、價格，最後一欄從不遺漏的，必然是Robert Parker以及《Wine Spectator》雜誌的分數，布根地酒區則還有 Allen Meadow的《Burghound.com》，前些年甚至連日本漫畫《神之雫》的使徒榜也來湊一腳......。

代理商發表新品牌新酒款，精美圖片與洋洋灑灑的酒莊酒款介紹之下，當然，各酒評單位的分數評價也定然是不可少的重要文宣要素。品酒會上持杯暢飲之際，大夥兒聊酒講酒，只要聊上一會兒，誰打幾分、誰怎麼怎麼說，時不時，總要突地迸出來個幾次。

獲邀參觀朋友的朋友新落成的「豪華」酒窖，除了波爾多五大+Romanee-Conti+Chateau Petrus+Opus One各年份整整齊齊全數到齊外，「這箱98分、那箱100分......」主人一臉得色地一一指點著，手指劃過之處彷彿施了魔法般，微暗的酒窖瞬間閃閃生光。

而最早，初初接觸到這種種的我，著實是困惑大於一切的。一如我總是很難為任何一家餐廳、任何一位主廚任何一道菜色，以至任何一樣食材（一支西班牙伊比利火腿？一串高雄大樹玉荷包荔枝？一枚台南麻豆老欉文旦？一袋花蓮富里有機新米？一杯印度大吉嶺春摘新茶？）打分數算星星一樣，當然我可以說出我比較喜歡或不喜歡，甚至更進一步，指出在哪些評量標準之下，也許今年比起去年如何如何，這莊園比那莊園如何如何......

然而，也許是我算數比較不好或是邏輯能力較差吧，我從來無法以量化的數據論斷其中高下，決定誰該輸誰幾分贏誰幾分。因為我知道，麻豆鎮北的老欉文旦之所以如此清雅細膩滋味秀逸深深打動我心，是來自高齡老樹與黏土地的育成；鎮南砂質壤土地上的文旦樹，雖說先天不足，但在細心呵護下，結出的文旦碩大多汁香氣直率奔放，兩種截然不同風格，各具魅力、也各有其背景原因。最重要是價格與稀有度二者天差地別，若硬要一個給97分、一個給79分，說真的委實心有不忍也不甘。

我對葡萄酒的看法，也是一樣。

尤其開始一國度一國度、一產區一產區，走訪了不少釀酒國度、釀酒之鄉後，我越來越瞭然，葡萄酒與產區產地的自然風土人文的緊密聯繫：每一種葡萄酒的生成絕非憑空，而是由來自什麼樣的地理條件：山坡怎樣起伏、河水如何蜿蜒、土壤裡的礫石是多是少......；什麼樣的氣候：風從哪兒吹來、日頭從哪方照射、雨水在何時降下、何時開出第一朵春花......；還有，什麼樣的葡萄、用什麼樣的方式被種下和採下，用什麼樣的方法釀造、幾百年來搭配的都是什麼樣的當地食物。

在我來說，飲葡萄酒就像是一趟迷人的旅行；小小一只瓶,將產區當地的歷史、人文、地貌、水土、風物，該年氣候、雨水，甚至釀酒師的氣質脾性、當地的生活方式均悉數封存在內。

我曾為1986年份法國布根地夜丘Vosne- Romanee的La Tache紅酒那宛如絲綢般柔滑柔膩如脂的口感，與深沈深厚的韻致深深震懾沈醉；然回過頭來，一杯平易近人、清新爽口酸度宜人的義大利Veneto Procecco卻總能一次一次喚醒我，在那地方的許多小酒館吧台邊，一口酒、一口生火腿或bruchetta，吃得喝得大呼過癮的暢快美味回憶......尤其只要嘗試過就知道，質地通常磅礡雄渾的高分酒，實際上絕大多數都不那麼合適佐餐；對於向來認為享用葡萄酒之最愉快時機定然在餐桌上的我來說，更覺難以高攀。

因此，出乎這樣的心情，我總是下意識地逃避著，不願看、不捨聽那些酒評們為葡萄酒打的分數。也對於伴隨發生的，全世界新舊產區這許多紅酒們，怎麼搞的大家越長越相像、一個勁兒越來越豐滿肥厚的現象益發無奈不解......

就在這短短數十年間，伴隨著歐陸以外國家的迅速富強而來的、大批新一代消費者對於飲食品味與樂趣的熱烈追求與購買欲望，促使葡萄酒從一種歐洲在地常日飲食項目，一轉而成行銷全球的飲料；甚至是，品味與財富、身份、地位的誇耀工具。這些「新富階級」，不管是上世紀的美國抑或這世紀的其他新興國家，急切需要的是簡明易懂，可立即攫取、跟隨、同時琅琅上「口」的速成「知識」(在這裡意同「明星酒款」與「分數」)。於是，無可避免地，葡萄酒之今時面貌，也自然而然從既往的單純反映在地風土與人文與生活，而不得不轉而被這全新的消費巨輪、以及擁有推動這巨輪的無上權力的少數人所左右。

但好在是，近年來，當這些聲音逐步繁衍成幾乎可曰全面氾濫的態勢之際，在此同時，我卻反而漸漸可以點滴感受到，一些相對不同的反省：渴望在這龐大的全球化消費洪流裡，重頭尋覓個別不同的在地個性與風味的聲音，以及越來越多堅持做自己、「特立獨行」的葡萄酒，也開始在各地新舊世界酒鄉裡逐步出現。酒農們走自己的路，酒客們喝自己的酒，葡萄酒的世界似乎正在改變。

所以，毫無疑問，我仍將一如既往所抱持的彷彿安步當車的淡泊態度：不看評分、不追星等、不求頂級、不擁窖藏；隨遇而安、用心專注，只在餐桌上與每一瓶、每一啜佳釀相遇剎那的喜悅，以及和料理間撞擊而生的火花。只因我始終相信也堅持，愛喝什麼酒、喜歡什麼酒，徜徉於葡萄酒之樂的權柄，在我自己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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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_葉怡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