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每次一開口，我都把「我」這個字吞回去

康永說：「請從說話方面開始照鏡子。」

人類，幾乎每天都要照鏡子好幾次，卻可能好幾年都不會聽一次自己講話的聲音和內容。這是一件大家都習以為常、但想來卻不可思議的事。

很多人照鏡子時，連一根頭髮翹起來，都會馬上梳好；要是一根鼻毛伸到鼻孔外、牙齒上黏了一些菜渣，立刻被愛漂亮的人視為值得崩潰的大事。

有些人甚至會聞聞自己身上的氣味，聞聞脫下來的衣服、躺過的枕頭套，來確認自己沒有散發異味。

為了外表，我們買保養品、化妝品、衣鞋包包，再去髮廊好好整理頭髮；而為了體味，也有各種的除臭劑和香水。

然而，說話呢？

我們沒有說話方面的保養品、化妝品、香水、除臭劑，也沒有說話方面的髮廊、設計師，更沒有說話方面的流行雜誌。

在說話方面，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照鏡子，不檢查自己在說話方面有沒有露鼻毛、黏菜渣，不仔細聽自己說話的語調、聲音、節奏和內容。

最妙的是，我們仔細打扮整齊了出門去，還未必有人盯著我們看。有不少女生都反應她們往往換了髮型好幾天，同學或同事才注意到。但如果我們開口說話，不管是點菜還是投訴、上台報告還是私下聊天，那可都是一定有人在聽，我們才會開口說話。

也就是說，我們的外表，當下未必有觀眾，但我們的說話，當下卻一定會有聽眾的。

未必有人在看的外表，我們如此重視，而必定有人在聽的說話，我們卻不加修飾、很少檢點，只憑著與生俱來的本能，加上成長過程的習慣，就這麼一路說過來了。

前幾年有兩部得到奧斯卡金像獎的電影，都是在描述英國政壇大人物說話的故事。一部是《國王的演講》（The King’s Speech）（編按：台灣譯《王者之聲》），講的是說話嚴重結巴的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如何克服口吃，對全國發表演講；另一部是《鐵娘子》（The Iron Lady），講的是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的從政生涯，片中有描述到她為了增加自己的權威感，被要求受訓，把聲音變低沉。

即使連英國的國王和首相這樣的人物，都要等到政治生涯的最關鍵時刻，才迫不得已開始整頓自己的腔調和音質。可以想見，一般不必從政的人對說話這件事，有多隨心所欲了。

有些餐廳、銀行、百貨公司，以及客服中心，都會好好訓練服務人員的音量，但也只限於服務用語，其餘的個人說話方式，公司當然也就管不到那麼多。

我自己的遭遇，是因為小學開始，就被學校押著參加演講比賽，只好長時間對著鏡子演講，檢查自己的表情、手勢。另外當然也要聽自己演講的錄音，以及去聽之前其他獲勝選手的演講。

進中學以後，我又被學校指派參加辯論比賽，就又繼續被押著研究：如何在說話時布下陷阱讓敵手中計，以及如何防範敵手布下的陷阱。

演講比賽和辯論比賽，都有嚴格的時間限制，於是我又被逼著練習在多短的時間內，大概可以把一件事講到什麼程度。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些訓練過程，離開中學以後，也極力避免使用那些我學到的、僵硬的技術。

但我卻因此而知道，除了我們這些參加比賽的選手之外，其他同學在求學的過程中，很少接受什麼說話方面的訓練。

我後來做了節目主持人，不可避免的會常常看見自己講話的樣子，聽見自己講話的聲音。我甚至有一個習慣，錄完影會回想剛剛哪一段講得不妥、得罪了人，或者有沒有達到該有的效果。（當然，就算我不願回想，不高興的觀眾也會很大聲的定期提醒我，我又犯了哪些錯⋯⋯）

也許就是這些經歷，讓我有立場告訴你：說話可以練習、可以擦保養品、可以修剪髮型。也許練習的過程有點勉強、有點辛苦，但也絕對不會比節食減肥或把臉削尖來得更勉強、更辛苦。

請從說話方面的照鏡子開始吧！現在手機錄音很方便，把自己上台的報告錄下來聽聽，跟把自己的歌聲錄下來聽，是一樣的事。（只是不一定要放到網上去邀別人一起欣賞啦！）

還有一種更好的鏡子，就是請那些聽過你講話、跟你聊過天的熟人，坦率的告訴你，他們平常聽你說話，會有什麼樣的感受？這會比你自己聽錄音更有用，畢竟話本來就是說給別人聽的。

（呃⋯⋯不過，如果你詢問的這些人，也都先看過《蔡康永的說話之道》的話，他們可能就不會百分之百的坦率了。）

康永說：保持神秘，給別人空間去發揮想像力

我在《說話之道》裡，常常提醒一個原則，每次一張口要說「我」字時，都試試把「我」字吞回去，換個別的字。

這個建議的原因很簡單，不斷說「我○○○」「我×××」「我這樣⋯⋯」「我那樣⋯⋯」「我去年⋯⋯」「我明年⋯⋯」的人，不但令人生厭，而且很土。

我現在想為這個建議，再補充一個理由：這個建議，並非只是為了防止你變成一個「永遠以為自己最重要的土蛋」，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效果：

維持你這個人的神秘感。

為什麼女神娶回家放個一年半載，就變成凡人了？

因為女神的神秘感一步一步的消失，再也不令人想窺探、再也不令人忐忑不安。

恐怖片，從哪一秒開始不再恐怖？

從鬼怪被觀眾看清楚的那一秒開始。在那一秒，恐怖片變成動作片，殺鬼抓怪都只是動作，不再令人感到恐怖了。

只要被摸清，力量就會變弱。

談公事的時候，我們是應該表達清楚，我們又舉例又比喻，力求達成互相了解。

但私下聊天的時候，不妨語多保留。

因為鉅細靡遺的報出身家背景、薪水嗜好，好像把自己人生的X光片掏出來，一張一張供對方查驗。

這樣對方還能對你有什麼好奇心？還有什麼動力要再進一步了解你？

很多人其實沒那麼有魅力，但他們懂得保持距離、保持未知、保持某個程度的神秘。這就給了別人空間去發揮想像力，而別人想像出來的你，一定比真實的你豐富、多面、耐人尋味。

所以，訓練自己硬生生吞下「我」字時，並不只是為了令你討人喜歡，也是為了令你保持神秘。

康永說：有同理心的問候，讓你更得人緣

晴天今天第一堂課，排在早上八點，那麼早，非常值得罵髒話。

晴天進便利商店買三明治當早餐，沒想到商店今天推出三明治優惠價，買一送一，於是晴天多了一個三明治。當他走進教室時，發現只有自己跟老師最早到。

晴天順手把多出來的三明治遞給老師：「老師，這給你當早餐。」

老師有點意外，微笑道了謝。

晴天後來發現，老師那天心情不錯。

求職期間，如果面試主管把約見的時間訂在早上八點鐘，面試者也會想罵髒話吧！

走進面試房間，一般面試主管也許會禮貌的說一聲：「早。」

你如果也回一句「早」，也算有基本禮貌。

但如果你多加一句：「您這麼早到公司來面試我，真是麻煩您了。」

我相信面試主管會在接下來的面試全程，都對你親切很多。

身處權威地位的人，往往被我們當作沒血沒淚的人，但想也知道，老師啊、主管啊，也都不是撒一把魔粉，就能由家裡瞬間移動到目的地的巫師或外星人。上課或會議安排在早上八點，他們一定也早起得很辛苦。

但我們似乎很容易抱著「你們活該」的心情，連偶爾送上一份早餐，或者加一句貼心的問候，都這麼吝惜。

是怕被同儕當成馬屁精嗎？如果是顧慮這個，那就剛好藉由這樣開朗的言行，練習忽視那些內心陰暗的人，進而養成自己陽光的態度，對誰都多關心兩句，不會有人覺得你噁心，反而會認為你是大方成熟的人。

推己及人，想到對方早起的痛苦，這是最普通的同理心。但也提醒你不要同理心過了頭，你自己熬夜打遊戲到半夜，千萬不必自作多情的在凌晨三點傳短信去提醒老師：睡覺要把被子蓋好別著涼，有尿意就起床尿尿別憋尿……

康永說：「不知道該聊什麼的時候，聊吃的！」

愛旅行的人多嗎？多，但沒你以為的那麼多。

愛時尚的人多嗎？多，但沒你以為的那麼多。

愛吃的人多嗎？多，而且比你以為的還要多。

所以許多人樂意自稱「吃貨」，但幾乎沒人自稱「旅行貨」或「時尚貨」。吃，比旅行或追時尚都容易，而且真的能夠「說出發就出發」，只要別找太遠的餐廳就好。

這個事實引導出以下這個建議：不知道該聊什麼的時候，聊吃的！

不是天氣，不是時事，不是工作，這些都很容易卡住，不信你看∼

你：「今天好熱喔！」
陌生人：「對啊，好熱喔！」
→（卡住。）

你：「你念什麼的？」
陌生人：「太空物理。」（或者國際貿易，或者比較文學）
→（卡住。）

你：「市長換人了。」
陌生人：「是啊！換人了。」
→（卡住。）

看吧！天氣、專業、時事，都不那麼好聊。

我有位非常會聊天的朋友，有一次竟然一開口就卡住。

我朋友：「你府上哪裡？」

對方：「我老家是黑鳥鎮。」（這我亂編的，反正當時對方答了個極冷僻的地名。）

我朋友：「喔！黑鳥鎮，失禮了，我還真不知道這是在哪裡？」

對方（聳聳肩）：「不值得您費心，反正就是個很少人知道的小鎮。」

看來，對方過去費力解釋過太多遍黑鳥鎮的方位，現在有點意興闌珊了。

結果，我朋友就在黑鳥鎮這一關卡住了！

我相信從翻開《說話之道2》到現在所累積的功力，你已經知道要怎麼度過黑鳥鎮這一關。

對了，就是聊吃的！

「喔？黑鳥鎮呀？你們那邊有什麼特別的美食嗎？」

嗯，我看看，對方可以如何繼續封鎖對話：

「我們那裡的人都不吃東西！」（這回答可太棒了，接下來你們就可以大聊吸血鬼聚集的黑鳥鎮是怎麼回事了！）

或者對方說：「沒什麼好吃的，都很普通。」

這時，就要勞動永恆的話題出馬了。

「那你比較喜歡吃什麼樣的美食？」

如果這樣還卡住，那對方要不就心情很不好，要不就是她其實是外星人，這時植入腦中的翻譯機剛好故障了。

再來試試其他關卡。

對方：「我念太空物理系。」
你：「那你們學校附近有什麼好吃的？」

→（過關）

對方：「市長總算換人了。」
你：「哈哈那也許本市會多幾家好吃的餐廳！您都喜歡去哪些餐廳啊？」

→（過關）

對方：「天氣好熱喔！」
你：「這種天氣最適合吃銼冰了！你最近吃了沒？」
→（過關）

當然，我相信也有人不愛聊吃的。不過，我們追求的是「可以聊下去」就好，且戰且走勝過不戰而退。

怎麼樣？聊吃的會餓嗎？現在想去吃點什麼呢？

康永說：「你不能不說理由，但可以說一個講了等於沒講的理由。」

晴天下了飛機，拖著皮箱，走到機場的計程車站，要搭計程車由機場趕去公司。等著搭計程車的有十多人，排著隊等待。

忽然有個歐巴桑不顧隊伍順序，瘋狂的擠到最前面，搶著搭上了車！

排隊眾人紛紛攔阻，叫她不要插隊，結果歐巴桑苦著臉拜託大家：「拜託、拜託，不好意思，讓我先啦！」

「憑什麼讓你先？」晴天大聲問。

「因為我真的趕時間啦！抱歉厚！謝謝，感謝大家！」歐巴桑說完，大家愣住一秒，不再攔阻，歐巴桑上了計程車，開走了。

歐巴桑有說了她可以插隊的理由嗎？

好像有……

什麼理由？

她說她趕時間。

這算理由嗎？

呃……好像可以算……又好像不太算。

如果歐巴桑說：「我爸爸心臟病發作，我必須趕到醫院看他！」這才叫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趕時間？」這算是個理由嗎？別的排隊的人，難道不趕時間嗎？

上面講的，是一個真實的實驗。作這實驗的社會學家發現，只要你隨口硬說一個理由，即使是完全不成理由的理由，大家也會頭暈暈的接受。

你不能不說理由，但你可以說一個講了等於沒講的理由。

「你昨天為什麼沒有來上課？」老師問。

「因為我昨天沒辦法來上課。」學生答。

「你憑什麼認為你可以當黑鳥市的市長？」記者問。

「因為我相信我可以當一個很好的市長。」政客答。

「為什麼情人節晚餐我們要去吃印度菜？」男朋友問。

「因為我想吃印度菜啊！」女朋友答。

「你們憑什麼要我公布我正在跟誰交往？」頑強的來賓質問《康熙來了》的主持人。

「因為我們很想知道啊！」《康熙來了》的主持人答。

咳咳⋯⋯全部都是講了等於沒講的理由，但對方也就吞下了。

怎麼會這樣？

我想應該是因為，人類並不是機器人。證據確鑿的長篇大論，未必能說動我們捐款，但可愛小朋友大眼睛含著淚的照片，卻可以立刻打動我們。

當我們要求別人給一個理由的時候，我們通常是感情上需要一個回應，而不是理性上需要一個解答。

所以，當你迫不得已，必須在缺乏充分理由的情況下，做出一件別人未必認同的事情時，最好還是硬著頭皮，給出一個理由。這樣你也許仍然很心虛，但對方卻會莫名其妙的好過很多。

「為什麼要排隊一小時買蔡康永親筆簽名的《說話之道》？」

「因為這是一定要買的啊！」

答得好！就是這麼回事！

書籍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