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糟蹋小姐的是政府 不是客人

戴套一千，不戴套一千萬

－性工作者．美子

Q. 在國外從事性工作多年，回臺灣，感覺最大的差異？

A. 我二十歲就離婚，才國中畢業，女工薪水不夠我養九個月大的女兒和父母，所以自己翻報找媽媽桑，從此踏入這一行。我拿日本觀光簽證，三個月回來一次，出入日本前後八年。雖然很想女兒，但是跟客人互動沒壓力，老闆也不會剝削，還教我如何避孕、調整姿勢避免接客破皮受傷，工作滿愉快的。

三十二歲那年，我爸過世，阿嬤還在，於是我回到臺灣，先在高雄知名指壓店上班，雖然老闆抽四成，但店裡嚴格規定客人要戴保險套。老闆靠租售A 片起家，有天突發奇想，找些小姐在暗間接客，後來做到泰國浴、酒店和理髮廳，幾乎全高雄的性產業都由他包辦，做到全家移民新加坡，你看他賺多少？後來跟警察爆發利益分贓不均，被迫關店。

大家均委曲求全

失業後，我只想找間環境乾淨、要求戴套的店，可是從高雄找到清水，都找不到，只好回高雄當流鶯。因為是非法，臺灣性工作者常要躲警察，客源都不穩定了，怎麼挑三撿四？所以連我的姊妹都無法理解我的堅持，我在日本已養成習慣，不戴套絕不做。我總對客人說：「戴套一千，不戴套一千萬！」但官方衛生教育做得那麼差，一天有幾十個客人問我，但我怎麼做，客人都只有個位數。

遇事也不能報警，小姐都委曲求全。有個姊妹每次看到某客人就發抖，我問她才知道，因他知道她家住哪兒、小孩念哪所學校、她星期幾會帶媽媽去做復健，她怕客人對家人不利，只好任由他白嫖。

還有一個六十幾歲的姊妹，每次都看她在撿寶特瓶，我一直以為是她過不下去，兼著做回收賣錢，所以社區若有可以回收的東西就載去給她。後來發現，她原來是幫某宗教團體做資源回收，我問她：「姊啊，妳日子是可以過不可以過？」我心很酸，不是因為她邊說邊掉眼淚，而是聽她說：「我上輩子做歹失德，這世人才來受這個苦，我要做功德。」我心碎了，很氣地說：「是誰這樣跟妳說？妳是殺過什麼人、害過什麼人嗎？叫那些師姐來跟我說。」她拉著我，叫我別這樣，這是見笑代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她、關心她。很多性工作者都很脆弱，不只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走到最後都傷害自己。

後來我透過姊妹介紹，又去了澳洲和加拿大，在澳洲性產業是合法的，拿學生簽證就有工作權，店家對小姐提供的服務，條列得一清二楚，客戶可滿足需求，小姐也得到尊嚴。

臺灣小姐被剝削

我一直很不解，為什麼在臺灣，小姐對自己有益的，不敢爭，客人怎麼做都隨他，但我每天只是很憤怒，什麼也改變不了。從澳洲回臺後，我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真正在糟蹋我們的，是政府。為何不能健康地看待性？性產業非法，只是讓角頭、賊頭和擁有特殊權勢的人剝削小姐，分贓性產業這塊大餅而已。像我一個朋友跑機仔，他的老闆一年能賺一億，最夭壽的是，他還賣毒品。

臺灣性產業藏汙納垢，是因政府沒管理，卻把罪過推到小姐身上，我無法接受。在澳洲，我看到性產業若合法，可以集結姊妹一起工作，一方面互相支援，一方面將盈餘用於改善工作環境，維護小姐健康。自助才能避免剝削。

全家靠十八%，不怕兒啃老

－公務員．張女士

Q. 為何不讓兒子找工作？

A. 我兒子今年二十六歲，大學畢業後，他爸擔心他服兵役會不適應，容易被人欺負，叫他申請替代役，然後私下請人讓他調到縣政府，就近照顧。兒子跟他爸感情好，從他上國中到高中，都由他爸開車接他上下課。退伍後，他爸跟我都希望他能考公職，他爸的想法是，在臺灣吃政府最安全，薪水一直漲，沒有景不景氣的問題。兒子先在住家附近的超商一邊做大夜班，一邊考試，但他連續補習兩年都沒考上。

兒子放棄考公務員，去宅急便應徵，試用期未滿，他就說不適合，改去夜店學調酒，做了兩個月，就學人家刺青、染頭髮，生活作息全顛倒，我跟他爸都受不了。他爸看他找的工作都不滿意，命令他辭職，否則要斷絕關係。他在家待七個多月，每天關房裡，餓了才出來吃飯。他爸跟我雖然擔心，但至少看得到孩子，比較安心。

一個月給兒子一萬元

Q. 不擔心兒子在家啃老？

A. 我先生跟我都在政府機關上班。我先生是課長，去年退休，兩個人存款跟退休金做定存，每個月領利息就夠用。我們只生一個小孩，先生才會這麼重視他。他爸說，他每天都要在家看到他，也不希望他出去亂混，每個月給他一萬塊。

Q. 這種教育方法沒有問題嗎？

A. 我先生不會溺愛小孩，他為人比較嚴肅，凡事講求規矩。我兒子還是有朋友，有社交圈，只是他爸會規定他朋友來家裡找他，如果他出門，就要準時回家。像他最近在網路上交了一個女朋友，他爸非常高興，請人把他的房間重新裝修，破例准許那女生在家過夜。我兒子現在每個禮拜六，都約他女友來家裡玩，一切都正常，也沒什麼問題。

Q. 兒子沒工作，都窩在家，親戚朋友不會議論？

A. 這他爸會作主，各人家事各自管，現在有工作的小孩也沒有比較好。像我妹她女兒賺多少花多少，比我兒子還糟。我先生現在六十四歲，我六十歲，我們當然希望活久一點，至少看到他成個家。他爸私底下算過，我們夫妻兩人的存款，應該是夠他用。反正，我們兩老的錢，以後都是要給他，他現在這樣有什麼關係？

爸媽寧可我當尼特族，也不願我做自己

－碩士．保羅

Q. 你研究所畢業，為什麼放棄優渥工作，選擇去澳洲砍菜、洗盤子？

A. 念完長庚大學基礎醫學所，取得碩士學位後，我原本還想計劃升博士班，後來因為找不到方法免除兵役，再則我覺得男生不當兵很丟臉，所以先去當兵。服役對我是好事，剛好有足夠時間思考往後的路。退伍前半年，很多人忙著投履歷找工作，我卻決定捨棄每月四萬五的醫院研究助理工作，去澳洲流浪放空。

我爸媽當然反對，我是獨子，他們對我的管教非常保護又嚴格，讓我衣食無缺，卻也讓我失去自我。從小就被規定得考上名校、進國立大學、取得高等學歷，這都只為實現我爸媽年輕時未完成的夢想與期待。

我媽對我更有強烈的占有慾，每週生活作息都有規定和計劃表；每天晚上我必須十一點前回家；一天三通電話，只要漏接，她就會罵我，我的行動完全被掌控，毫無自由。我覺得他們總是把我當成小孩看，這讓我覺得很丟臉，開始想反抗。

再者，我從大一到研究所，幾乎都關在實驗室做研究，有時候我覺得實驗室和監獄沒什麼兩樣，自己活像個囚犯。在臺灣，我只是社會體制下的產物，沒有自我，我感覺自己無時無刻活在周遭人的眼睛下。

這股被現實壓迫與想逃避家庭的念頭，促使我一退伍就馬上辦簽證，收拾行李，間接強迫我爸媽讓我飛出去。一到布里斯本，我先到農場砍花椰菜賺零用錢，幾天後，我換到達爾文的一家日本壽司店學習洗盤子、煮飯、打掃和搬貨。

Q. 那樣的工作和生活型態，符合你所想的嗎？

A. 離開臺灣的那一刻，我好興奮，就像隻被放出籠的鳥，既迷惘又快樂，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兒，但至少沒有人認識我，過去的壓力瞬間消失。

我在布里斯本的豔陽下，整整砍了九小時的菜，差點往生。辛苦工作了兩週，薪資還被柬埔寨籍的仲介騙走一半。後來，我才在達爾文找到一家由澳洲老闆和日本老闆娘共同經營的壽司店，得從廚房雜事開始學起，見識到日本人對工作的嚴謹與講究，和他們一起工作，我覺得踏實又快樂。雖然每天都很累，可是內心很滿足。我總共待了半年多，接著用賺來的錢買臺二手車繞州旅行。離開臺灣是對的，因為這趟旅程，我重新找到自己。

Q. 為什麼你認為在臺灣沒辦法找到自己？

A. 在臺灣，我不可能跟朋友講說我在餐廳洗盤子，我爸媽打死都不會讓我那樣做，他們寧可讓我在家當尼特族。像我這次回來告訴他們，我決定到澳洲的餐廳學餐飲，也許未來當個廚師也不一定，我知道他們心裡反對，但是，我行李全都留在那裡，非回去不可。

以前讀到碩士，是為了符合家人和社會的期待，對我自己的意義卻不大。我想趁年輕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當臺北上班族一邊工作一邊掛在網上玩「開心農場」種菜養雞的同時，或許也應該想想這樣的生活，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

人間異語：民意論壇以外的論壇

「人間異語」是《蘋果日報》論壇版最受歡迎的專欄，因為它溫馨感人，非常寫實，常訪問到非常特別的人士或是弱勢者。

我們寫的多是小人物，因為他們不會寫，缺乏一種語言跟文字表述的能力；傳統媒體可能也認為這些缺少報導價值，所以他們的聲音長期不被聽到；我們覺得應該透過適度的中介，把這些聲音傳達出來。

這些不是廟堂之身，也非學者之言，更不是那些學院派的陳腔濫調，是我們在街頭巷議，在俚俗間，大家最真實的心理狀態跟反應；甚至有種情緒，可是這就是社會最真實的東西，最迫切的問題，是他們想說的。

專欄記者最常碰到人家問我們，這些都是真的嗎？怎麼找到這些案例？為什麼他們願意講這麼私密的事？

因為他們也有很多話想說。而且每一個看似無名的案例都是真人真事。那些冠冕堂皇的人是真人說假話，而我們很多匿名，隱藏在後面，不願面對讀者的這些面孔裡， 他們是假人說真話。他們的隱藏是表面的假，因為他們不是用臉孔面對你，而是用心去面對讀者。與其我們要聽真人說假話，倒不如好好的聽聽，所謂不敢面對我們的人，說他們內心裡的真話。

這個新聞的標準不是在禮義廉恥，而在於，這件事是否能真實精準的傳達這個人內心的狀態，所以有時候我們在讀者面前顯露的毋寧是，人心裡面更灰色、更晦澀，甚至稍微超越道德的那種東西。這些我們還願意去探討，是因為那真的就是我們每天如常生活裡，會出現的各種人的形貌。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異語，那是我們生命裡最棘手的問題，無法跟人明說的處境，我們寫出來，很多人都會在裡面看到某部分的自己。

不是每個人都穿西裝打領帶，講著某些概念，冠冕堂皇，或正德利用厚生，關懷社會國家這些話，我們更多時候是憂愁著沒有房子，繳不出房貸，憂慮性能力，女友被人搶走，還有老婆的出軌以及自己人生的虛度，青春不在；每天回家空盪盪， 身邊沒有男人（女人）的肩膀可以靠。其實大部分人關心的都是這樣的事，我們跟隨著他們的聲音，彷彿也遊走在社會潛規則的邊際，我們嘗試揭露這些聲音，是因為如果他們再不被聽見，他們就會變的更晦澀，更陰暗，而更「不正常」。其實他們都是正常的，都是我們的一個部分。

一個單親媽媽，努力工作，養大孩子，還清房貸，他背後的身分是公娼；父母都臺大畢業，看似漂亮美好的中產階級家庭，兒女卻成天看到父親斤斤計較於金錢，控制母親，母親想自由卻飛不起來；這樣成長的兒女愛情關係頻頻受挫，跟母親哭訴，不會愛人。其實往往我們認為的「正常」，有很多「不正常」。

而我們認為的「不正常」，其實非常正常。還有孩子，雖然爸爸變成阿姨了，周遭人質疑訕笑，但是他覺得「爸爸」的愛還是一樣；也有孩子雖然不解爸爸為何愛男人，但是還是很愛他。還有同志收養小孩，父愛一樣深刻動人。

但很多時候，我們卻不自覺鄙視這樣的人，因為我們活在中產階級有意無意建構的溫室裡，然後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完全忘記在他們封閉的世界以外，無限可悲的天地。這其實是錯誤意識，我們離這些人並沒有很遠，因為整個社會不管是財富的集中或貧富差距的加大，導致社會的M型化或下流化，我們都看到中產階級在急速消失中，再不揭開這個真相，恐怕我們只會離真實社會愈來愈遠，繼續有錯誤認知。

隨著臺灣社會的劇烈變化，我們也看到政府很多政策執行下來，跟常民世界產生嚴重的抵觸，也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們才必須站在更低的視野，把政策的虛妄性點出來。而不是大政策的帽子扣下來，一切聲音就必須被彌平。這不是為了社會正義而去社會正義，而是當我們站在這麼低的視角，才看得到那樣一個政策的不公不義之處以及虛假。這不是什麼大道理，而是為了基本的求生存。

感謝所有受訪者，無私揭露自己人生的故事。

書籍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