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有反抗父母的義務

「嘿，Joey。」

我抬頭看見我的學弟往我坐著沙發走來。他放下背包，坐在我旁邊拍拍我的背。

我微笑看著他，兩人一同等著我們這群人中另外兩個人。

外面已經全黑了，時間是週五晚上。我才剛從上海下班後飛過來。

這是我們四個人在大學畢業立刻決定開始的事情。我們一致同意，在未來每隔2、3年，無論我們人在世界哪個角落，我們會盡量一起出去旅行，好像我們又回到21歲一樣。便宜的飯店、當地餐廳、沒有計畫或是旅遊書，就只是老男生朋友，每隔幾年聚在一起，談談我們現在人生中的近況。

我們畢業後去日本當過背包客，在退伍後去過香港和泰國，在我研究所畢業後則去了普吉島。我們總是盡量節省，提醒我們不管有了什麼地位或是我們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就這幾天，我們全都回到窮學生模式，喝著便宜的啤酒，整個週末和彼此搞笑。最近，隨著我們接近30歲，我們開始想著這樣子的生活在下個階段到來之前，還會持續多久。這個週末，我們同意在澳門碰面。另外兩個人，有一個是從泰國飛來，一個是從香港，還至少要30分鐘才會抵達。

我問他近來如何。幾個月前，因為家庭因素他才剛剛經歷過一場很痛苦的分手。我知道這件事，而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好好的聊聊細節。

他跟女友交往了兩年。他們的關係很穩固，我上次跟他聊天時，他甚至考慮要結婚。問題是，他的父母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主要原因？女生比他大幾歲，而且從一所私立大學畢業讓他的家長不滿意。我許多同學聽到這些細節都笑著搖頭，大概是也很容易想像傳統的台灣家長會如何反對吧。

這次情況很嚴重。他爸爸在要求他們分手的過程中，直接打給女生，甚至暗示如果她不肯跟他的兒子分手，他就會直接和去找她公司的老闆。最終，整個分手弄得很難看，就算現在，事情都過了幾個月了，他回家時，整個家庭關係依然非常緊張。他的妹妹看到這個，開玩笑說她直到要結婚前絕對不會跟她父母談到任何一個男友的事情。

他開口說話，聲音中混雜著悲傷和疲憊。

「台灣傳統的上一代對人生和他們的子女有非常有趣的觀點。我的父母從小很窮。透過努力工作和念書，他們成為一個比較成功的家庭，養大我和我妹，兩個人都上台大。所以在他們的觀念中，他們為過去40年受苦，所以他們的孩子能夠念好學校，和同樣家庭地位的對象結婚。他們存錢給他們的小孩，但是他們希望小孩依然會走著他們還在受苦時替他們設想的道路。這可以是非常極端的，當我和我爸爭執時，他甚至會把我跟這個女生約會當做一種個人侮辱，他會說：如果他的兒子不聽話，那他為什麼要送我去念好學校，為什麼要存錢給我，甚至為什麼要有我這個兒子？我們走到了他不打算認他唯一一個兒子的地步。我被說是不孝。」

我回答說：

「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想，有時候傳統亞洲養兒育女的心態真的很自私。養孩子變得非常『功能導向』。許多傳統父母說，生個孩子不然老了沒人會照顧你。養個念好學校和會跟好對象結婚的孩子會讓你有面子。或者生個孩子這樣他們可以完成你們從未完成的夢想，遵循你幫他們設想的完美路線。從這種觀點來看，小孩只不過是父母意志的延伸。」

幾週前，我受邀去台大在一個全球競爭力的活動上演講，討論台灣學生在亞太區如何能更有競爭力。

演講結束後，一位台大大四學生走過來非常熱情的分享他畢業之後要創業的所有計畫的細節。他的產品、時程表、他理想的團隊、未來的願景，這個事業會如何改變世界；他充滿著能量和熱情。

在他說完之後，他問我有什麼他應該考慮的。

「好，你會在半年內畢業。你只是跟我分享了你毫無疑問非常有熱情，可能計畫了6個月到一年的詳細創業計畫。但是，一旦你畢業並開始找工作之後，很有可能，多數的父母會說；不要冒險，你念了個好學校，成績很好，我們不是替你付了大學四年學費，好讓你畢業之後可以去失業。在這個景氣不好的時候，『穩定、安全』工作是現在第一優先選擇而不是夢想。然後，他們可能會催你甚至強迫你：如果你有個當公務員的機會或是在中國信託有個聽起來不錯的基層工作，你會選擇那一個？讓你的家人開心？或是勇敢的追尋你人生的夢想去開創你自己的公司？」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幾秒。

「最終，我不是那種想對抗我家人的人。我還是會選擇讓他們開心的事情。」

就這樣？多年的熱情、準備和夢想，全都犧牲放棄了，不想讓家人不高興？我們有沒有想過，或許有可能，我們的父母其實錯了，他們應該要接受對的理由挑戰？

很多方面來說，我一直認為這句話完全象徵了所有亞洲和台灣文化中、家庭權力過度集中的最好和最壞的部份。家人很親密，那很棒，但當太過頭時，很容易變成霸道，保護過頭，過度干涉，讓在全球競爭中，把台灣從現今的環境拉出來時所需要的、非常重要的特色受到阻礙。它造成了服從、規避風險、沒有獨立批判性思考或是走出去做出改變的勇氣。而我們在家庭壓力理由下太輕易服從他們。這種心態的過度擴張，或是沒有體認到這種心態是錯的，長期來說會讓台灣停滯，並讓我們永遠跟隨別人的腳步

回到飯店大廳，我跟我的學弟說：

「但就很多方面來說，有些是你的錯。你爸爸現在這麼震驚和生氣的原因，是因為在他心中，你在29歲突然變成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因為在18、20、24、26歲年輕時候，即便當時你知道你爸媽的心態是錯的或是過時的，我們從未說過什麼，我們從未挑戰過。從這點來看，子女在16或18歲和之後，不只是、應該甚至是有義務持續挑戰並和父母溝通，不然這個代溝會越來越大，然後有天會像你的情況一樣突然爆發。作為子女，我們有義務偶而要故意激怒我們的父母。」

他點點頭，嘆了口氣。

「亞洲子女不想和父母引起衝突。現在沒有什麼可做了，老一輩不會輕易或很快的改變。唯一能夠改變的方式是，在20年後，當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之後，希望，作為一個心態更開放的父母，我們不會用更多限制和專制的心態去強迫他們，然後他們可以走出去並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去追尋他們的夢想。長遠來看，這是唯一台灣年輕人會逐漸學會獨立，有創意和有自覺的方式。」

我回頭看他，對於這個結論我的表情有點嚴肅。 

「20年？在全球競爭方面，20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也許太長，太晚了......」

他回頭看著我幾秒鐘，帶著同樣嚴肅的表情。

又是一陣沉默。

我們一起回頭，看看我們眼前空蕩的飯店大廳，兩人都不發一語。

作者簡介_鍾子偉（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