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人生、西門町》這位「萬華金城武」從第一美男子、西裝師傅，變成遊民的故事

很久以前，寫了一篇跟遊民有關的報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受訪者在我面前快哭出來，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有社會學概念的受訪者，在那之後，我莫名地會不時關注一下遊民議題。

以上是我參加「西門街遊」的前情提要。

簡單的說，「街遊」就是找遊民帶你去逛街，讓他介紹他跟這個城市的關係，從他的角度來看這個我們自以為已經很熟悉的地方。

我的導覽員叫阿俊，今年已經快70歲，看起來像50，他在西門町已經打滾了55年，年輕時從嘉義上台北來學做西裝，三年出師。據他所述，他年輕時被西門歌舞廳女星們評為西門第一美男子，其實本來是第二，後來第一名長太帥被潑硫酸，他就變第一了。

聽說，當年他下班時，一條路上有7、8個女生堵他，各個都想跟他約會，還有一個揚言如果他不跟她睡，她就跳樓自殺。（敢情這根本就是金城武的等級）

他曾經坐過牢、吸過毒、打老婆、離過兩次婚，曾經想拿刀砍斷兒子的手腳，他流落街頭的理由並不特別：越來越少人訂作手工西裝、買股票慘賠、自暴自棄然後無限惡性循環。

在眾多街友當中，他的人生也許不是最曲折離奇或最落魄的那個，但我知道，他眼中的西門町，比很多人都還特別，因為這裡，就是他的人生縮影。

「現在的西門町根本沒有當年三分之一熱鬧，以前（捷運）6號出口那邊有個三層樓高的鐘，好多人在那邊，以前這裡是台北的首善之區，我下班後就坐在噴水池旁發呆，看旁邊情侶談情說愛.....。」

他背對著我，一邊指指錢櫃，說當年那邊可是歌舞廳，現在的西門紅樓以前是墳場，誠品116以前是西門西瓜大王，旁邊有一家大排長龍的板鴨店…他講得繪聲繪影，彷彿那個人龍就在他眼前，但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不過是一家糖果店。

然後，他停在Uniqlo對面的服飾店說：「這就是我當年學做西裝的店。」周遭人潮洶湧，絕色戲院前大排長龍，行人紛紛開傘避雨，而越來越大的雨滴打在阿俊頭上。

那一刻，不知為何，我彷彿可以透過他的視角，看到當年那家西裝裁縫店，這是一種無法名狀的奇異感覺，好像時空被置換了。

其實阿俊很風趣幽默的，極會打嘴砲，但我卻有些感傷。

那種滄海桑田，時移世易的感覺，我以後一定也會懂，因為不過才10年，現在的西門町就已經跟我以前認識的那個西門町不同了。

以前在舞台上猛跳街舞的紅衣胖子已不復見，以及國中與同學經過絕色前時，一定會在心裡暗暗恥笑那名身著道士裝的怪異老頭，還有在我心中曾經是時尚聖地的誠品116，如今招牌拆得精光，等著下一個世代的共同記憶進駐招商。

不過10年，我已經很難跟比我年輕的人解釋，為什麼以前我們最喜歡來西門町的亮粉紅浮誇拍貼店「蓋酷家族」，拍花俏噁心大頭貼，因為那些早已從地景上被拔除。

我的十年，不過只是阿俊與西門町相識時間的五分之一。

現在的他，在中華路上租屋，每天騎著腳踏車做回收，偶爾當導覽，所有鄰里八卦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我很想問他，50年來，每天游蕩在這個彷彿自己一生縮影的街道上，看著當年或許跟某個小妞調情的街角，如今成了人潮中不被注意的一角，全世界，也許只有你知道那個街角的意義是什麼，這樣的感覺是什麼？

但我最終沒問出口，也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反倒是職業病使然，我問他報名費400元，他可以分到多少？

他說：180元。
我又問：夠用嗎？
他笑說：很夠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