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小揠苗助長的音樂資優班學生：根紮不深，藝術之路怎麼會走得遠？

他小學三年級就考進音樂班，到大三來找我時，也在音樂班打了十二年的滾了。可說對音樂班熟門熟路，身經百戰。

程度是不錯的，特別是戰鬥力很強，暑假來上課，就告訴我要參加兩個比賽，有兩套完全不同的吃重曲目。我一方面勸他，比賽擇一就好，否則會「噎到」，一方面還是尊重他的意願，盡力幫他準備。

才轉來我的班上，就要展開「備戰模式」，對雙方來講，都很辛苦。但是問題還不在這兒；我發現，儘管學生彈得轟轟烈烈，細聽之下，卻有很多基本的東西沒有到位。譜上的記號沒有被正確解讀啦，樂曲的節拍沒有被嚴格遵守啦。如果拿著譜本一比對，很多地方，根本就是亂彈。

只好，一方面修補細小但關鍵的基本功，一方面，隨著比賽將近，把自己化身為「油漆匠」。意思是不補牆了，大力的粉刷過去（大段落聽過去），裡面的坑洞先不管，只求外表好看就好。基本功修補起來曠日費時，而上台比賽迫在眉睫。

結果，兩個比賽都鎩羽而歸，原本也是意料中事。但我卻發現，這孩子在緊要關頭的時候，常常會自亂陣腳，頭腦整個打結。就拿其中一個比賽來說，雖然進了決賽，但十分鐘後就整個亂掉，失誤連連。坐在觀眾席旁聽的我，心臟緊張到快要停掉，比賽一完，只能匆匆走人。

這代誌很大條啊，代表孩子無論如何辛苦準備，在台上卻很可能功虧一簣。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苦思了很久。

我先把原因歸咎給音樂班。很多音樂班的孩子，因為常年有不少的考試，在「競爭」和「比較」的壓力中，忽略了對音樂的思考，連帶將對音樂的熱愛也犧牲掉了。從這孩子的「功名心」強，然而單純對樂曲本身的探究，卻並不特別感到興趣。

如果在乎的，是別人眾星拱月的稱讚，而非單純跟音樂的關係，緊要關頭，就很容易「失了根本」而慌亂。

但我如何來幫助他呢？其他沒有音樂班背景的孩子，單純好教，在我的期待下都有了進步，而且能夠預期未來的進步。相對著，挾著氣勢進來的他，隨著時間過去，怎麼，卻還在原地打轉兒？有時候要求音樂上的某些東西，卻發現他有種看不透的堅持。

我確實有一種難言的挫折感，一直在積極尋找那把，可以開啟他心扉的鑰匙。

有一天，我們聊開來。

「說說看，你是從小學一路念音樂班上來的，當初怎麼會想去念音樂班？」
「那時候，我們國小的音樂班等於資優班，學校都會指派比較好的老師去教。媽媽為了想讓我去念資優班，就帶我去考試。」
「指派『比較好』的老師？那也是指學科吧（大部份術科老師都是外聘）。所以為了要念資優班，就去考了音樂班。」

他點點頭。

「所以很多人並不是真的要學音樂而念音樂班吧。後來那些人呢？」
「國中就轉走了。」
「那你沒轉走，表示還很喜歡音樂囉？」
「是啊，到國中時就自己漸漸喜歡音樂了。」
「小時候媽媽有管你練琴嗎？」
「會呀。我如果練琴不專心，她會從後面打我，或者要我罰站。」
「那你每天都練多久？」
「吃完飯就開始練，練到十點、十一點開始寫功課。」
「那你幾點睡覺？」
「大概都兩點。」
「什麼？從11點到2點？小學生的功課不可能需要三個小時吧？」
「因為功課也包括背書，背不起來就不能去睡。所以我背完，大概是兩點。」
我忍不住罵出來：「半夜兩點，孔子也背不起來好嗎？」
「那你早上幾點起床？」
「大概是六點。」
「你這樣子被操還願意走鋼琴的路，我真的很佩服你。」

那一刻，我開始理解我的學生，為什麼就是有些關卡，我無法帶他跨過去，進到音樂的裡面？為什麼他對譜上細微的記號，總是視而不見，近乎囫圇吞棗？他在太小的時候，就要把心硬起來，以求生存。而我總要他體會音樂的美…

有次討論到某個樂段：

「你在這裡，有很多時間可以彈完你的琶音，為什麼總是會越彈越快，然後摔倒？」

不是難搞的樂段，但他的手指彈到那兒，就是會打結，讓我百思不解。

「老師，我總覺得有人在後面追趕著我…」

我很心疼，恨不得幫他把那隻看不見的手移開，讓他能夠單純地，鬆軟地，接收到音樂的悸動。

最嚴峻的一次考驗，是他準備「畢業音樂會」的歷程。

那場畢業音樂會

（畢業音樂會前五天）
「再過幾天就要音樂會了，你這樣子，怎麼在台上全身而退？」我對他說。

原本預留了兩個鐘頭上課，一小時曲目，一小時討論。但聽他從頭到尾走一遍，豈止是寒毛直豎，簡直是頭髮倒立；豈止是驚濤駭浪，簡直是驚心動魄。

現在已經顧不得詮釋了，只求安全過關就好。剛剛三個曲子七個樂章五個組曲裡，我大概聽到了十次記憶閃失，十五次段落錯置。腦筋浮現的是畢音那天在評審席上，我突然手捂胸口，心臟病發倒下的八點檔畫面。

原本打定主意在學生彈完後，說一些鼓勵、正面的話，讓他能夠帶著信心上戰場。不料，最後一個和弦落下時，我實在很想翻臉罵人。

真是困窘…拼命又想把自己往「和顏悅色」的方向硬推，嘴角試圖想擠出一絲微笑。但想到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會不會對學生造成二次傷害？覺得我在裝高貴嘲笑他？

就這樣卡在微笑與不笑之間掙扎著，我聽到我又擠出了第二句話：「你要不要考慮延期？」

完了。這話聽起來，一點都不留情面，還有，我的臉色會不會太凝重？

「你不用取消音樂會，五天後照樣上去彈，但沒有評審團，只是練習，我們九月再考試也可以。」

空氣裡照舊靜默，無聲。

我無法拂去心底的挫折感。不說這兩年來的加碼上課，兩個星期以前，還特地租了音樂廳預演，當時他的狀況也還在掌握之中，我便一廂情願以為，上台應該沒有問題。

勉強放下心底的失望，我在腦中開始評估。他一向很有個性，延期應該不是他的選項。但剛剛彈得如此慘烈，上台無異是送死。這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不可能是不練習的結果，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練太多。」我心裡想。

「越靠近演奏會，壓力越大，壓力讓人無法安靜思考，連練琴也開始亂練起來，於是呈現這種狀態。」

「對，就是心亂。」

快速想過原因，我的心情比較穩定了。接下來，就要看我如何收拾場面。

「我試著說一些原因，你來看看是否是這樣？」緩緩地，我打破僵局。

「第一個原因是；你練太多了，變成機械化的練習。

什麼叫做練太多呢？一旦只有手的動作，大腦沒有跟著練習，就是練太多。

你的十根手指，像操練完整的小兵，很會打仗，但是缺乏一個指揮中心，告訴他們方向。沒有方向，小兵會整團跌進池塘沼澤裡，陷在那兒出不來。

『腦筋一定要跑在手指的前面』，是一條鐵則，否則，等部下都掉進泥沼了，才出面解決，那就太遲了。

第二個原因是：你的心太浮躁。

你腦筋裡的東西太多了，你想彈好音樂會，因為親朋好友都會來，彈不好會很丟臉。還有你求好心切，服裝海報邀請卡，樣樣要搞得很定。這些壓力會讓你的心無法平靜，無法讓音樂進到你的心裡。如果說音樂是一條長河，你要靜下來讓這條河在你心底流動。

這幾天，我要你做兩件事。

第一件事：你得一直讀譜，多在心裡練琴。一旦沒有手的動作，大腦就會啓動，想像整個曲子的結構。

第二件事：你每天都得找時間，靜靜地坐著，觀想那天的音樂會…你要出場了，你告訴自己：「ok沒問題的，有狀況我會解決。」

說實在，最後一堂課如此嘮叨，著實令我懊惱。多麼希望可以拍著學生的肩膀說：「你好棒！沒問題的！」然後等著看他在台上揮灑。或是至少，用一般常見的句型：「你彈得很不錯，只不過有一些小細節…」。但是，我講不出來。

學生臨去，我遞給他剛剛的錄音，請他找個地方聽聽，沒想到他一撇嘴，說：「這麼爛不需要聽！」就走了。

我大驚，追出去，攔下他說：「孩子，在台上只有你能幫忙自己，你只能鼓勵自己，千萬不要說自己爛。」

（畢業音樂會前兩天）

忍不住，還是把學生找來上課。我想，與其讓他在台上自亂陣腳，不如我來親自操刀，先把他的頭腦亂攪一陣。

我的「窮攪和」，類似「考前大猜題」的概念，三個曲子七個樂章五個組曲，來個顛三倒四，東翻西跳的段落抽背。目的是要「固守樁腳」，把一些會「跑票」（忘譜）的地方先固好再說。

不講明的是，我想幫學生清楚地標示段落，鋪成一個「安全網」。如果他在演奏會上突然失去線索、迷路時，可以及時找到「入口」（抽背過的段落），安全上車，繼續旅程。

不過很值得欣慰，這一天他的狀況穩定多了。

（畢業音樂會當天）

音樂會終於開始，老實說，比我自己上台還緊張。

我彷彿看他背著重物，迎著巨風，攀越著山脊。他走得順時，我眉頭開展，他不小心踉蹌時，我心頭緊繃。有些地方彈得漂亮，我微笑良久，但接著一個失誤，讓他和我同時墜下山崖，幾乎沒有把握可以回得來；但謝天謝地，他抓了根樹根，有驚無險地爬回去。

剔透的琴聲迴盪，隱藏著，攸關「生與死」的掙扎。一個單挑的戰場，通過考驗的，方能稱為勇士。

最後一個和弦結束，我很興奮翻到評語欄，寫下：「Bravo!你終於證明自己是一個出色的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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