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師的告白：當我一直鼓勵學生發言的時候，沒想到竟成了班上助長霸凌的共謀...

說到校園霸凌，你會想到什麼？

A跟我說了一個例子，他經過某間教室時，親眼看到那個班上的男生們用垃圾桶蓋住一個特教班的學生，然後群起圍毆。這是赤裸裸的暴力。但其實，大部分的時候，霸凌是用更隱晦、更細緻的方式運作的。

我以前教過的一個班級，有個安安靜靜坐在角落的小女生，她太安靜了，安靜到幾乎不會意識到她的存在。只除了，學生傳考卷總是略過她，誰跟她四目相對或是碰到她班上同學就會鼓譟，有的時候會有男同學故意碰到她的考卷後做出噁心的動作跟表情。很明顯地，這是一個被霸凌的學生。

因為她太安靜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被霸凌，她沒有那些被罷凌的小朋友可能有的特質，比如衣著比較特殊，或者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或者髮型凌亂神經質。她太安靜了，安靜到你常常會在一個30人的班上忽略她的存在，一堂課就這麼過去了。

一次，我讓學生完成一份歷史填充作業，然後一個個讓他們上台繳交，並問幾個問題，輪到這個女生的時候，我忘了我問了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大概就類似「唐朝首都在哪哩？」這樣的題目吧。

她安靜了大概有一分鐘，我鼓勵地看著她，盡可能地想用我「關愛」的眼神告訴她，不管你給我什麼樣的答案，我都可以接受喔！所以快告訴我你的答案吧！

一分鐘後，當她發現這個老師很堅持，可能她心裡很困擾，可能她什麼都沒想腦袋一片空白，我又繼續睜著「關愛」的眼神看著她，她吱吱唔唔地動了動嘴唇，我沒有聽清楚。

「蛤？說大聲一點？」
「韓狗...」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好荒謬！

原來他們班當時為了棒球經典賽而瘋狂，教室裡佈置了許多青天白日滿地紅的裝飾，黑板正中央上方還貼著學生自己畫的國旗，每堂下課學生都在為了晚上中韓大戰而興奮。這位女同學平時不管說什麼話，都被瞧不起，假裝聽不見，甚至言語羞辱，弄到最後，她變得「不會說話」了！因為她不知道要講什麼樣的話才是「恰當」的。

而當時班上比較受歡迎的男同學，每天嘴巴上面掛著的，就是這種歧視韓國人的語言，「韓狗」一出口，同學們都笑了！

大概從來沒有人鼓勵過這位女同學說話，也或許，當老師們發現，鼓勵這位女同學說話只是又提供了新的話題讓班上的同學「同仇敵愾」，害她再次受傷害，就像他們在民族主義的號召下對韓國人「同仇敵愾」一樣。

我們從來沒有發現，原來老師也會是助長班上霸凌風氣的共謀者。

為了讓課程順利地進行，只要「問題」不會在課堂上爆發，不會阻撓課程的進行，我們就假裝這一切都是沒有問題的。

我們也從來沒有訓練每一個同學要在課堂上恰當地說話，恰當地提問，或者恰當地回答問題，我們沒有讓學生們有機會練習「尊重」，我們讓學生誤以為，那些侮辱性的言詞，是好笑的。

有的時候，我們甚至霸凌學生給其他同學看。

同樣的一個班級，一次，一個楞頭楞腦的男同學被安排在特別座。我問他：「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呢？」其他同學都笑了，他們說：「老師，我可以吃早餐嗎？」我一開始還沒有抓到重點，回答：「你吃吧！」學生繼續講：「不是啦，他問老師『老師我可以吃早餐嗎？』就被罰了，我們老師說『你是第一天上國中嗎？上課不能吃東西你不知道嗎？』」他被罰了，可是同學都笑了。

從此以後，同學會故意經過他身邊時，用奇怪的聲調說：「老師我可以吃早餐嗎？」然後大家哄堂大笑。那個楞頭楞腦的男同學靦腆地笑著，好像也為了自己的「白目」感到歹勢，可是我只覺得好悲哀。

不是只有反應比較慢的學生會成為靶子，太聰明的同學也會。

在一個資優生參與的社會討論課程裡，我發現有兩個同學很特別。一個，是異常地安靜，他看起來明明很有想法，卻從來不表達。另一個，則是會在其他人發言時，在台下攻擊對方，比如說：「都給你說就好啦」，「你最厲害了」，可是，當我希望他能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時，他又安靜，從來不正面回答問題。我觀察這兩位同學好幾堂課後，跟他們的導師討論他們的狀況。他們明明很聰明，卻明顯地，對這種討論課程適應不良，明明有想法，卻從來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表達出來，只敢寫在沒有其他同學會看到的，寄給老師的作業裡。

導師很困惑地跟我說，這兩位同學都是班上的佼佼者，他不知道在社會討論課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我只好單刀直入地問：「他們是不是曾經因為在班上的表現太好，被同學嫌棄，所以現在不敢在課堂上講話？」導師恍然大悟，兩位同學的家長的確曾經提起過他們有這樣不好的經驗。

我們的學習環境，是一個從老師到學生都動輒得咎的世界。這個世界的運作規則，是絕對不能「突出」，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不能太白目，也不能太聰明。

如果不幸被盯上了，成為玩笑的對象，不是假裝自己不在意，就只能「大方地」把自己當做笑料。我們這種用侮辱性的語言相互攻擊，還自以為好笑的霸凌文化，從老師到學生，從班級內到班級外，從優秀到落後，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消失過。

搞到最後，台灣人在求學過程裡學到的，不是要變得優異，而是要盡量平凡，不是要去做一些跟別人不同的，很酷的事情，而是要盡量別被盯上，盡量跟大家一樣。這樣的教育環境，真的好荒謬。

作者簡介＿高子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