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顆心的情人

繭，不許回頭再多看一眼了，這個字，你會寫嗎？

如同歲末年終要選出年度代表字，每一段戀情也都有一個代表字。

他們倆的，是「繭」字。

影印店裡，女孩終於看不下去了，出手改了標題「你他媽連題目都寫錯，還想投稿！」

「你他媽的還不是看懂了，ㄐㄧㄢˇ…你改好了不是嗎？」來影印的男生回嘴。
「如果投稿中了，記得分我一半」女孩一邊影印一邊說。
「你吃人啊！」
女孩把稿紙撕成兩半。
「來，自己寫一遍」

男孩笑著、為難的。拿起了筆，大大的畫一遍他自己的繭字。

鬼畫的字，雖是錯字，但好看。

「好吧，你贏，這麼難的字你怎麼會寫？」他問。

「你就記得，繭字就是，草葉下頭，有個兩房公寓，一邊放著絲綢，糸，一邊睡著一條大懶蟲…」女生比劃。
「誰教你的？」男生看到了女孩講完時臉忽然暗了一下。
「誰教你投稿還寫錯字，查字典照描很累嗎？」女孩逃避問題。
「偏不，這就是我的繭，等識貨的有緣人」

過幾天，男生又拿著稿紙來影印了。

女孩又抓到錯字。東「瀛」…

「東瀛下面是女人，不是貝殼」
「連這樣你都抓得到！……我今天就是來分你一半的！」男生伸手邀請。

一半不多，一半不少。三百塊的稿費，一人一百五。

夜市「頂級」牛排的價錢。

「錯字又怎麼樣，」男生說，「文盲講故事就是比別人還屌，那才叫傳奇」

男生第一次講起他的「創作理念」，在腦中奔騰的故事讓他眉飛色舞。是女孩主動在男生說話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的用力吻上去。
男生記了好久，那種辣椒顆粒在嘴唇摩擦的感覺。

「我討厭黑胡椒醬」女生親完了之後說。
「而且你更討厭錯字」男生親回去，「這已經是第十五次，你幫我改錯字…」
「上一次寫錯繭字，是故意的」他說，「我想如果你幫我改錯字，而且稿子也中了，那就是老天爺要我們在一起….」

老天爺的確是要他們在一起，為了讓他們互相折磨。

那一晚，他們上床。男生知道了誰教女孩這樣的難字，那些學習難字的刻苦過程讓男生流眼淚，抱緊了女孩。

她的母親是個中學教師，在父親離家之後變得異常的嚴格。母親的怨懟變成了難字辭典，為難著自己、為難著女兒。在母親的管控下，事事皆難。

女孩幫男生取了響亮的筆名。不只幫他改錯字，也改了男生的大腦。

譏笑純愛，大罵溫情，居然也成了一種風格。

「說『我愛你』的那些人，都是白癡」女孩說，「…愛，終究會過去的，萬物必將消逝…」

矢志在作品中不要有「我愛你」三個字，當然在他們之間也不能有，「不然我們就不自由了」。

男生成名了，女孩成了影子寫手，挑出錯字、給予靈感。

男生對女孩毫無保留，不論任何大大小小稿費，都分給女孩一半。

包括心也是。

也只能一半。因為當初逃家的他們都是只剩下半顆心的人了。

女孩第一次在酒吧看見了男生和別人互動親密，反射性轉身離去：「與其成為哭泣者，倒不如先在別人懷中歡笑」

於是他們開始了「一言難盡的開放式關係」。

隱匿心中妒意，假意給對方砲友建議須知，他們並沒有漸行漸遠，甚至能夠敞開心胸討論起如何讓一夜情對象變得「好吃又不黏牙」。

「我已經有女朋友了」這是簡單拒絕句，不過同時再加上曖昧的小眨眼，這弦外之音對於飲食男女來說，可就盡在不言中。

又比如有時，故作失落的含糊一句：「我和他吵架了，心情很不好」不但能引起對方的憐惜，而且也能夠在第二天乾淨、快速的化解對方的妄想。

他們推出的「不愛系列」，被譽為「世紀末華麗的背德慾望大典」。越要往極端的道路行走，他們越加痛苦。

某次男生在渾噩的情況下沾染了性病，恐懼與絕望的心情在她對他求愛時崩發出來，他哭著不敢碰她。

最後還是她拉著男生一起去求醫。男生感受到女孩的不離不棄。緊緊擁吻女孩，就像他們初認識在夜市牛排攤上那樣的熱情。

那樣迫切的擁抱讓她害怕。

她聽見了男生在她耳邊低聲說：「我發誓不會愛上別人，我再也不要離開妳…」

「疾病就是疾病，它不應該有道德的暗喻…」她裝作沒有聽見「你居然還跟那些世俗的人一樣害怕，真是失格。」

將保險套放入男生的皮夾「記得出入平安啊！」

她指向不遠處一個女孩「她看你好久了，還不快去！」

男生像是被嚴格訓練過的小獵犬，張著惶惶然的眼睛，服從主人的意志，走向了那個女孩。

女人獨自走入酒吧外的滂汑大雨，這是她「放生」那男孩的決定。

世紀末走了，末日也沒有來。

人們不再愛那些淒清的文章，他們期待新世紀帶來新的力量。

隔了幾年，她輾轉收到一封附著煽情圖片和文字的「超感人」電子郵件，大約是談新手父親對小孩的愛，然後延伸至人生道理。

男生的文字換了個方向，對人間有不容質疑絕對的溫暖和相信。

她搜尋男生的報導，鏡頭下的他沒有了鋭角，安靜的跟在妻女後頭牽著小小的腳踏車。

他還是愛上了別人。

女人暫停了網路上的影片，研究著男生的眼睛：他就像那夜「放生」時，那種不情願但是繼續服從指令的獵犬眼睛。

他是真心愛著他的女兒的，那樣卑躬屈膝。

他在文末寫著：「寶貝，我會牽著你的手，耐心的讓你學會解決世界上的那些難字。比如說，繭字，是草葉下有著兩個房間的公寓，一間放著…」
她的情書，成了他給女兒的承諾。

「繭」字。破繭而出。

作者簡介_楊雅喆